玉蝶副冊墨跡需待稍干,這短暫的靜默中,司洛昀能感受到堂上數道目光的凝聚——有審視,有估量,也有來自太子方向的冰冷壓力。她眼觀鼻,鼻觀心,姿態恭謹而沉靜。
待墨跡干透,宗令親自將謄抄好的玉牒副冊恭敬交付給一旁侍立的宮中女官。那女官手捧錦盒,行至司洛昀面前。司洛昀依禮雙手接過。入手微沉,這不只是一卷文書,更是她在這個時代、這個皇權體系中獲得的第一個,也是最重要的正式名分。
“裕親王正妃秦洛氏聽封——”一位禮部官員展開黃絹,朗聲宣唱。雖因皇帝昏迷,冊封大典從簡,但該有的核心儀式并未全免。
司洛昀在引禮嬤嬤的示意下,再次于堂中正位盈盈下拜。
官員誦讀著制式的冊文,最后是“茲冊封爾為裕親王正妃,爾其祗承景命,永綏福履”。聲音在空曠的正堂回蕩。
“臣婦秦洛氏,叩謝皇恩。定當恪守婦道,輔佐親王,夙夜匪懈。”司洛昀清晰叩謝,每一個字都平穩無波。
禮成。她起身,接過那代表親王正妃身份的金冊與寶印(禮儀象征之物),交由身后侍女。至此,所有在宗人府內的法定程序,才算全部走完。
一行人出了宗人府,登車向坤寧宮行去。車廂內,司洛昀輕輕吐出一口氣。墨玄舟低聲道:“最后一關了。放心,皇后不會明面為難的。”
皇后并未在正殿,而是在暖閣接見了他們。她身著常服,發髻簡單,只在鬢邊簪了支通透的翡翠簪子,氣質端凝。見禮后,她賜了座,目光在司洛昀身上停留片刻。
“模樣是好的,氣度也沉穩。”皇后聲音溫和,帶著久居上位的舒緩,“既上了玉牒,受了冊封,往后便是裕王府的正經主子。皇家不比尋常人家,你要時刻記得自己的身份,修德持身,和睦親族,好生輔佐裕王,打理內宅,早日為皇家開枝散葉。”
“謹記母后教誨。”司洛昀垂首應道。
皇后點了點頭,這才看向墨玄舟,語氣多了幾分難以言喻的意味:“玄舟,你成了家,哀家也算對你母妃有了交代。江南雖是你的封地,但京師終究是根本。如今你父皇這般光景……你們兄弟,更該和睦友愛才是。”
“兒臣明白。定當謹守本分,為皇兄分憂。”墨玄舟回答得滴水不漏。
皇后似乎對他的回應還算滿意,指尖撫過甜白瓷盞溫潤的弧線,用杯蓋緩緩撇著并不存在的茶沫。她眼簾微垂,語氣依舊是不疾不徐的溫和,卻像一根浸透了冰水的絲線,悄無聲息地纏上來,勒得空氣都稀薄了幾分。
“說起來,”她抬眼,目光先落在司洛昀身上,那份打量新婦的柔和如同精心裱糊的窗紙,完美卻單薄,“原本哀家與云陽那孩子的母親,私下里還想著……”
話音恰到好處地收住,留下無盡且曖昧的遐想。隨即,那目光轉向墨玄舟,窗紙后的深意便透了出來,柔和褪去,只剩一片沉靜的審視。
“前些日子,云陽母親進宮來請安,倒是與哀家說了會兒體己話。”皇后將茶盞輕輕擱下,一聲脆響,敲在寂靜里,“說起一件巧事。似乎就在你大婚的消息將到未到京城那幾日,云陽那孩子不知怎的,忽然就鐵了心要出京散心,任誰勸也攔不住。這一散心么……”
她頓了頓,唇角勾起一絲極淡的、近乎嘆息的弧度,目光卻清凌凌的,不見笑意。
“竟就去了西南。那樣遠的地方,群山阻隔,瘴癘依稀,可不是咱們金尊玉貴的郡主該去‘散心’的地界。哀家還記得,那孩子往日里是最愛繁華、最貪熱鬧的性子,總喜歡圍著你們這些年長的兄長轉,瞧著便叫人覺得歡喜。如今這般千里獨行,山高水遠,想來路上清寂,她若想起京中舊日熱鬧,尤其是……”
皇后的目光再次掠過司洛昀端莊明麗的臉龐,語氣越發輕緩,也越發意味深長:“尤其是如今這般,兄長大婚,佳偶天成的熱鬧景象,心里頭……不知該是個什么滋味。”
司洛昀垂眸靜立,心中了然。原來他承諾的“處理好了”,是用這樣的方式。西南……那真是足夠遠了。她指尖微微一動,眼角余光幾不可察地掃向身側的男人。
墨玄舟神色未變,連唇角那絲慣常的沉穩弧度都未曾動搖。他迎著皇后探究的目光,語氣平靜坦然,甚至恰到好處地流露出幾分兄長對任性幼妹的無奈與寬容:
“母后慈心掛念,是云陽的福氣。表妹自幼活潑,性喜山水,常言京中雖好,卻想見識天地廣闊。此次能如愿遠游西南,領略不同于京城的壯麗風光,兒臣私心以為,于她確是難得的樂事。少年人多經些風雨,眼界開了,心胸自然不同。往日那些孩子氣的玩鬧心思,經歷此番磨礪,想來也會更明事理,懂得分寸與長遠。姨母與母后,亦可稍感寬慰。”
皇后靜靜地聽著,指尖在光滑的檀木扶手上極輕地叩了兩下,那雙閱盡世情的眼眸里光影沉浮,辨不出喜怒。半晌,她忽地輕笑一聲,搖了搖頭,那笑意淺淺浮在面上,未及眼底:“你呀,總是這般……言之有理。罷了,出去見識見識,總是好的。”
她的目光再次落回司洛昀身上,那份審視更深了一層,語氣恢復了一貫的端莊慈和,卻似有千鈞重壓:“江南與西南,說起來也算同在南邊,山水或有相通之處。若將來云陽那孩子游歷歸來,興之所至想去江南看看她表哥表嫂,你們做兄長嫂子的,也需多費心照看。”她頓了頓,語重心長,“云陽那孩子,性子是單純直率了些,若有言行不夠周全之處,你是嫂子,還需多擔待、多提點。畢竟血脈相連,總是一家人。玄舟外頭事忙,你這做王妃的,日后更要學著操持內闈,調和親族,這才是長久安穩的道理。”
這番話,明著是囑托照顧,實則每一句都是敲打。既暗示了云陽郡主未來可能前往江南,又將“和睦親族”、“多加擔待”的責任明確壓在了司洛昀肩上,更是提醒她擺正自己“王妃”的位置和本分。
“臣妾謹記母后教誨,定當恪守本分,善待親族。”司洛昀再次垂首,聲音柔順謙恭,她心下透亮。而墨玄舟方才那番滴水不漏的應對,也讓她徹底看清,他當初承諾的“處理”,絕非簡單粗暴的驅離,而是編織了一個讓所有人(至少表面上)都難以指摘、甚至要道聲“安排妥當”的完美理由,將潛在的麻煩暫時放逐到千里之外,還披上了一層“為她好”的錦繡外衣。
皇后似乎終于得到了想要的回應,或是覺得今日的敲打已然足夠,略顯疲態地抬手揉了揉額角:“好了,這些家常閑話,日后自有說的機會。你們的心意哀家知道了,也乏了。按例,賞裕親王正妃錦緞十匹,赤金頭面一套,玉如意一對。愿你們夫婦琴瑟和鳴,早日為皇家開枝散葉。”
“謝母后隆恩。”兩人齊聲謝恩,恭敬地行禮退出了暖意熏人卻令人窒息的暖閣。
直到坐上駛離宮城的馬車,將那重重殿宇與無形的威壓甩在身后,司洛昀才輕輕吁出一直屏在胸間的那口氣。車窗外的天光正好,明晃晃地照進來,卻驅不散心口沉甸甸的滯悶與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