陜北,某處依山而建的隱秘山寨里,夜風刮過枯枝,發出鬼哭般的嗚咽。
曾經意氣風發、席卷數省的“闖王”高迎祥,
此刻臉上再無半分縱橫天下的豪情,他像一頭困獸,在陰冷的聚義廳里焦躁地來回踱步。
腳下的泥土被磨得發亮,廳內炭火盆燒得噼啪作響,跳躍的火光映著他的臉龐,卻絲毫驅不散那從骨頭里的寒意和幾乎要炸裂胸膛的怒火。
從關中敗退回來,龜縮在這山旮旯里已經一個多月了。
損兵折將還是其次,最讓他心驚肉跳、夜不能寐的是,整個陜西的“氣候”,仿佛一夜之間就徹底變了天!
以往,他們這些流寇隊伍,那就是水銀瀉地,無孔不入。
依靠著大明官府的腐敗無能、地方豪強的貪婪盤剝,以及底層百姓那近乎麻木的絕望和潛藏的仇恨,他們總能找到生存、壯大,甚至狂歡的縫隙。
官軍來了?
往深山老林里一鉆,或者裹挾著成千上萬的流民呼嘯而去,官軍往往剿撫不力,疲于奔命,只能跟在他們屁股后面吃灰。
可這一次,他在西安城下,結結實實地撞上了一堵前所未見的銅墻鐵壁——
一堵由原本不堪一擊的衛所兵,和那些他從來瞧不上眼的“泥腿子”共同筑起的血肉之墻!
“廢物!全他媽是一群廢物!”
高迎祥猛地停步,一腳將旁邊一個礙眼的矮凳踹得飛起,木凳撞在石壁上瞬間散架。
他額角青筋暴跳,對著下面幾個噤若寒蟬、垂頭喪氣的頭目發出咆哮:
“三千!老子三千精銳先鋒馬隊!就算是三千頭豬,撒出去也能拱倒一片莊稼!結果呢?連一群剛放下鋤頭、拿起棍棒的農民都收拾不了?反倒讓人家打得丟盔棄甲,哭爹喊娘地跑回來!老子高迎祥縱橫中原七八年,殺過的官比你們見過的都多,從來沒打過這么憋屈的仗!”
一個臉上帶著刀疤的頭目硬著頭皮,委屈地辯解:“闖王,真不是弟兄們不賣命啊!是…是那個坐在北京城里的崇禎小兒,他……他的打法太他媽邪門了!”
他咽了口唾沫,臉上還帶著心有余悸的神情,“他不守城,也不拉出來跟咱們擺開陣勢野戰,就他媽縮在那些亂七八糟的壕溝、土墻后面,沒完沒了地放銃!這也就罷了,咱們兄弟也不是嚇大的。關鍵是……關鍵是那些刁民!邪性,太邪性了!”
他越說越激動,比劃著:“漫山遍野!真的是漫山遍野都是啊!敲鑼打鼓,搖旗吶喊,冷不丁就從草叢里、山溝里給你來一記冷箭,挖得到處都是陷馬坑、絆馬索,連水源地都給你撒上污穢之物或者直接填埋!
咱們的馬隊根本跑不起來,弟兄們走到哪兒,都感覺被無數雙眼睛在暗地里死死盯著,睡覺都怕被人抹了脖子,這他娘的還怎么打?人心都散了啊,闖王!”
另一個瘦高個頭目也趕緊附和,語氣里充滿了不解和憤懣:
“是啊,闖王!邪乎的地方就在這兒!以前咱們隊伍開到哪兒,那些窮哈哈要么拖家帶口地跑,要么為了活命乖乖把家里僅有的那點糧食交出來,甚至還有不少活不下去的踴躍跟著咱們干!
現在倒好,十里八鄉的村子,人毛都見不到幾根,糧食藏得比他娘的地老鼠還深,水井?稍微像樣點的水井全給填了!
好不容易埋伏了幾天,抓到幾個落單的,還沒等弟兄們問話呢,那幾個面黃肌瘦的泥腿子就跟發了瘋似的撲上來拼命,嘴里還嚷嚷著什么‘地是陛下給的,命就是陛下的’、‘誰敢搶老子的田,老子就跟他白刀子進紅刀子出’!
他娘的,真是活見鬼了!那崇禎小兒是給他們下了蠱,還是灌了什么迷魂湯?”
高迎祥聽著手下的抱怨,臉色越來越青,胸口像是壓了一塊巨石,悶得他幾乎喘不過氣。
他是靠劫掠起家的梟雄,太清楚流寇的生存法則了——軍隊打游擊,離不開老百姓這片“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