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輪班值夜的人員安排好了嗎?”我開口問道,聲音比我自己預想的要平靜和自信得多。
“商量好了,”肖嘉敏冷冷地回應,語氣依舊硬邦邦的,“你和杜萊優,被安排在凌晨三點到四點那一班。”
這個時間點正是人最困倦、最難熬的時候。很難不讓人懷疑這是他們故意為之的“特殊照顧”。不過我平常睡眠淺,經常會在凌晨三四點左右自然醒來,對這個安排并不太介意。我看向杜萊優,她幾不可察地微微點了點頭,我便回了句“可以”,接著繼續說道:“車已經開回來了。現在這樣安排:男生統一去左邊那輛新車廂休息,女生去右邊那輛。奇和曉霞情況特殊,就還是留在這輛車上。夜間需要轉移或溝通,可以通過每輛車頂的逃生窗作為跳板。值夜人員可以自由選擇值夜的地點,但一旦發現任何異常情況,必須立刻按響車喇叭叫醒所有人。另外,關于生理問題,也就是大小便,”我頓了頓,盡量讓語氣顯得自然,“最好以四人為一組,采取輪流陪同的方式,去前面那片靠近路燈的綠化帶解決。記住,事前必須向當班的值夜人員通報!當然,”我補充道,試圖緩解一下過于緊張的氣氛,“誰要是覺得自己足夠勇敢,不怕被可能躲在暗處的‘外來人’捉走,也可以隨時單獨行動。”
話音剛落,就聽到角落里有人用不大不小的聲音嘀咕了一句:“連上廁所都要管,真是……”
聽到這話,我立刻意識到自己確實管得有點太寬、太細了。末世之下,過度的管控反而可能激起更大的逆反心理。于是,我適時地收住了話頭,沒再繼續交代其他細節。
●
還不到凌晨三點,我就自己醒來了。心里惦記著值夜的事情,怕再睡過去會誤事,索性就不睡了。在我們這輛“男生車”里,前一班值夜的是孫毅杰和陳珊珊。他們似乎沒有在車廂前后警戒,而是蹲在過道的最后面,像是發生了什么情況。隔著連接處的玻璃,我看不真切,心里有些放心不下,便輕手輕腳地爬上車頂,準備從車頂轉移到旁邊那輛大巴車上去看看。
我小心翼翼地從那輛車的逃生窗探進頭去,這才明白發生了什么——原來是曉霞解除了之前那種可怕的僵直狀態,恢復了些許意識,嘴里正斷斷續續地發出聲音。
但仔細去聽,卻發現她說的根本不成句子,只是一些含糊不清的音節和破碎的詞語,完全無法理解。
小主,這個章節后面還有哦,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后面更精彩!
就這樣過了幾分鐘,曉霞仿佛被人瞬間抽離了所有筋骨,身上那股不自然的勁兒突然消失了,整個人像融化掉的橡膠人偶一樣,徹底癱軟在座椅上,口中只剩下痛苦的、無意識的呻吟,臉上的表情也因為極度的痛苦而扭曲在一起,幾乎看不出原本的人樣。
我不想進去。那一聲聲如同沉重風箱般的、艱難而痛苦的喘息,像一塊又一塊的巨石,層層疊加壓在我的心頭,讓我也感到難以呼吸。這可怕的聲音,讓我不由自主地想起了父親病重幾度垂危時,那同樣駭人、同樣令人心碎的喘息聲。那段記憶瞬間復蘇——天空仿佛總是在悲鳴,光線被厚重的窗簾和更厚重的愁云阻擋,一切都暗無天日,不知道這種痛苦和絕望何時才是個頭。即使時間已經流逝了大半,冬去春又來,那時的聲音卻仿佛烙鐵一樣深深烙印在我的心中,結上了痂,至今仍然在無形中扭曲著我,令我時常感到彷徨和莫名的恐懼。
我無力地呈“大”字形躺在微涼的車頂,仰望著無盡深邃的夜空,試圖用“天地之廣闊,人類之渺小”的宏觀視角來看待眼前的一切,寬解內心的壓抑,淡化那些痛苦的記憶。但身后車廂里不斷傳出的、極具穿透力的痛苦呻吟,卻一次又一次地瓦解著我好不容易建立起來的心理防線。我感覺夜空正在緩緩下沉,四周的黑暗仿佛擁有了生命,正在悄然蠕動,吞噬著周圍的一切光亮和希望,恐怕最后會連同我的手、我的腳,也一并吞噬進去。
“躺在這里想什么呢?”
另一個聲音,如同天籟般清澈的聲音,突然在我耳邊響起。
我猛地從消極的思緒中驚醒,恍惚間甚至覺得四周那逼仄的黑暗似乎真的退散了一些,眼前變得明亮了幾分。
“你……你什么時候上來的?”我有些驚訝地側過頭,看向不知何時躺在我身邊的杜萊優。
她只是笑盈盈地看著我,并不回答。然后也學著我一樣躺下,甚至還故意往我這邊擠了擠,差點把我擠到兩輛車的夾縫里去。
“喂!”我低聲抗議。
“你和曉霞很熟嗎?”她忽然問。
“沒有啊。”我老實回答。
“哦——”她拖長了語調,狡黠地眨眨眼,“那就是因為你太心善了,看不得別人受苦。”
“……杜萊優,”我望著星空,猶豫了一下,還是問出了口,“你有沒有……特別厭惡自己的時候?”
“你是在討厭自己這種過于敏感、共情能力太強的體質?”她一針見血地反問。
“……!?”
她怎么會知道我正在想什么?可怕,太可怕了!在她面前,我簡直就像一個剛出生的嬰兒,所有的情緒和想法都無所遁形,沒有任何遮蔽和反抗的能力。既然如此,那不如就徹底敞開心扉吧。
“這種從小時候就開始野蠻生長、直到現在也沒能擺脫的敏感個性,真的讓我深惡痛絕。”我低聲說,仿佛在陳述一個秘密,“我多希望能沒心沒肺地活著,那樣會不會輕松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