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莊王沒有直接指責,但這封充滿務實考量的命令,本身就是一個強烈的信號:王上對迅速滅亡越國的信心動搖了,他在權衡代價。
子反握著那份帛書,久久不語。他仿佛看到了郢都朝堂上,那些反對者的面孔,也感受到了楚莊王內心的權衡。他子反是忠臣,是能臣,但絕非不顧國家利益的莽夫。
良久,他猛地抬起頭,眼中閃過一絲決斷:“傳令下去,全軍后撤十里,依托有利地形扎營,轉入守勢。多派斥候,嚴密監視越軍動向。同時,八百里加急回報郢都:臣子反奏請,越地蠻荒,民風彪悍,徹底征服鎮撫,非十萬大軍、三年時間不可,且需持續投入巨大錢糧。而今晉吞鄭國,勢大難制,齊心懷怨望,皆為心腹之患。為楚國大局計,臣懇請王上重新考量對越方略,或可暫緩滅國,以逼和、羈縻之策,令其臣服納貢,使我大軍可抽身北顧!”
他選擇了最符合楚國整體利益的方案,哪怕這會讓他個人背上“頓兵挫銳”、“未能竟全功”的指責。他相信,雄才大略的楚莊王,能夠理解他的苦心。
楚軍開始有序后撤,槜李戰場上那令人窒息的壓迫感,驟然一松。
越軍大營,一片劫后余生的慘淡。當斥候報告楚軍后撤的消息時,幾乎所有越國將領都難以置信。
勾踐赤紅著雙眼,死死盯著地圖,瘦削的身體因激動而微微顫抖。“退了?楚蠻……真的退了?”他喃喃自語,仿佛在確認一個奇跡。
范蠡“置之死地而后生”的預言,竟然以這種慘烈的方式實現了!他用越國最后的力量,用無數將士的血肉和瘋狂,硬生生頂住了楚軍的雷霆一擊,并將子反逼到了權衡利弊的境地。
“天不亡越!天不亡寡人!”勾踐猛地一拳砸在案上,狀若癲狂。巨大的壓力瞬間釋放,讓他幾乎虛脫,但隨之而來的,并非純粹的喜悅,而是一種更深沉的疑懼和狠厲。
他清楚,楚軍只是暫時后退,并非敗退。越國的危機遠未解除。經此一戰,越國元氣大傷,壯年男子十不存一,國力跌至谷底。
“查!”勾踐的聲音沙啞而冰冷,“給寡人仔細地查!楚軍為何突然撤兵?是糧草不濟?是晉國施加了壓力?還是……國內有變?”他絕不相信子反是單純因為戰場傷亡而退縮,背后必有更深層次的原因。他需要知道這個原因,才能決定下一步是趁機反撲,還是趁機求和。
同時,他對范蠡的“神機妙算”產生了更復雜的情緒。是范蠡的計策拯救了越國,但自己幾乎耗盡了最后一絲力氣,范蠡卻遠在海外,安然無恙。一種難以言喻的嫉妒和猜忌,在他心底滋生。他需要范蠡的智慧,但又害怕這智慧超出他的掌控。
“派人……想辦法聯系上范大夫。”勾踐沉吟片刻,下令道,“告訴他,越國需要他,寡人需要他。”語氣中,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試探。
“安居”島上,楚軍后撤、子反請命的消息,幾乎與勾踐的探尋使者同時抵達。
弟子興奮地向范蠡報告:“先生,果然如您所料!子反退縮了!楚王動搖了!越國保住了!我們是否現在就去見勾踐?”
范蠡臉上并無喜色,反而帶著一絲淡淡的憐憫和了然。“保住了?不過是茍延殘喘罷了。”他輕輕搖頭,“勾踐經此一役,猜忌之心只會更重。他現在需要我,但一旦緩過氣來,第一個要防備的,恐怕就是我。”
他走到海圖前,目光投向更遙遠的東方和北方。“楚越暫時息兵,天下格局將變。晉國內部矛盾激化,趙朔經此敲打,要么蟄伏,要么……會更激進地尋求外部功業以自固。楚國騰出手來,必然北望。齊國……也不會甘于寂寞。”
他手指輕輕點向地圖上齊國的沿海區域:“通知我們的人,將海外基地準備好的那批‘禮物’——新式兵器、攻城器械的圖樣,還有我們探明的部分海外礦產分布圖,秘密送往齊國。不要給田氏,找一個與齊頃公關系密切,又貪財好利的寵臣作為渠道。”
弟子愕然:“先生,為何是齊國?我們不是一直……”
范蠡微微一笑,高深莫測:“棋局變了,棋子自然要重新布置。晉楚爭霸是舊戲,我們需要引入新的變數。一個擁有新技術、不甘寂寞、且與楚國有舊怨的齊國,不是正好可以攪動風云嗎?況且,讓天下人知道,除了晉楚吳越,還有另一條獲得力量的途徑,不是很有趣嗎?”
他頓了頓,補充道:“至于勾踐那里,回復他:臣范蠡,身在海外,心系故主。然越國新遭大難,百廢待興,當務之急乃休養生息,謹守門戶,切不可再啟戰端。臣在外,亦當為大王廣積財貨,探聽四方消息,以待時機。”
他并不打算立刻回到勾踐身邊那個危險的漩渦中心。他要在幕后,繼續以他的方式,影響著這場波及天下的巨局。暗流已然破冰,更大的風暴,正在更廣闊的海域和陸地上醞釀。深秋的寒意,預示著一個更加漫長而嚴酷的冬季,即將來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