槜李戰場的血腥僵持,并未隨著秋日的深入而化解,反而如同淤積的膿瘡,持續消耗著楚越兩國最后的元氣。而在遠離主戰場的各方,因這場慘烈消耗戰而激化的矛盾與醞釀的變局,卻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沖破冰封的表面,掀起驚濤駭浪。
晉國都城新絳,宮城深處,氣氛凝重。
晉景公面色陰沉地坐在案后,郤克侍立一旁,眼觀鼻,鼻觀心,嘴角卻難以抑制地流露出一絲得意。幾案上,擺放著西河使者帶回的“調查報告”,以及郤克黨羽精心羅織的更多“罪證”。
“趙卿,”晉景公開口,聲音冷硬,“西河之事,你做何解釋?魏颙跋扈,軍士只知趙氏不知公室,軍資挪用,羞辱君使……這一樁樁,一件件,莫非都要寡人視而不見嗎?”他刻意略過了密奏中關于趙朔“默許”、“圖謀不軌”的最敏感指控,但字里行間的猜忌已如寒冰。
趙朔一身素服,未著朝冠,聞言緩緩出列,撩衣跪倒,以頭觸地,聲音沉靜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君上明鑒。西河之事,臣有失察之罪,御下不嚴之過,甘受君上任何責罰。”
他竟不辯解,直接認罪!這一下,不僅晉景公一愣,連郤克也意外地抬起了眼皮。
趙朔繼續道:“西河乃我晉國屏障,直面強秦,魏颙將軍與‘武卒’將士,浴血奮戰,方保西線無虞。軍中或有狂悖之言,乃臣未能時時宣示君上恩威,臣之罪一。整飭防務,犒賞軍士,皆為國事,若有程序疏漏,致使物議沸騰,是臣疏忽,臣之罪二。使者代表君上,魏颙及部下未能妥善接待,沖撞君威,是臣平日教導無方,臣之罪三。”
他將所有責任,無論虛實,一概攬到自己身上,絕口不提郤克構陷,亦不為自己麾下將士做激烈辯護。這番以退為進,姿態放得極低,反而讓晉景公積蓄的怒火無處傾瀉。
“然,”趙朔話鋒微轉,依舊跪伏于地,聲音卻提高了幾分,“君上,西河之重,關乎社稷。秦人虎視眈眈,從未忘我河西之地。今楚越鏖兵,中原空虛,實乃我晉國重整霸業之天賜良機。若因內部猜疑,自毀長城,使西河軍心不穩,防務松懈,則秦騎東來,何人可擋?屆時,恐非臣一人之過,乃晉國之殤也!”
他抬起頭,目光清澈而堅定地看著晉景公:“臣請君上革去臣一切職司,閉門思過。但懇請君上,為晉國社稷計,速派得力重臣,持君上節鉞,前往西河安撫將士,重申防務,絕不可給秦人可乘之機!臣之一身榮辱,不足掛齒,晉國霸業,方為根本!”
大殿之內,一片寂靜。趙朔這番舉動,完全出乎郤克預料。他本想借此機會重創趙朔,甚至將其扳倒,沒想到趙朔竟以如此決絕的姿態,將了國君一軍。若真此時罷免趙朔,西河一旦有失,誰能負責?他郤克嗎?他深知西河那個爛攤子和秦軍的厲害,絕不愿輕易接手。
晉景公臉色變幻不定。他猜忌趙朔,但更怕西河丟失,怕晉國霸業受損。趙朔的“忠心”表態和以退為進的策略,恰好擊中了他內心最深的恐懼。他需要趙朔這把利劍對外征戰,又怕這把劍傷到自己。此刻,罷黜趙朔的風險,似乎遠大于容忍他。
良久,晉景公深吸一口氣,語氣緩和了些:“趙卿言重了。西河之事,或有小人搬弄,亦未可知。卿之忠心,寡人深知。然,御下不嚴,終是有過。即日起,罰卿俸祿一年,于府中靜思半月。西河防務,仍需魏颙用心,寡人會另派使者,攜犒賞前往,以安軍心。”
他沒有剝奪趙朔的實質兵權和職位,只是象征性地處罰,并打算用懷柔手段安撫西河。這等于默認了暫時維持現狀。
趙朔再次叩首:“臣,謝君上寬宥!必當深刻反省,以報君恩!”他低下頭的瞬間,眼中閃過一絲冷冽。這一關,暫時過了,但他與郤克,與晉景公之間的裂痕,已如鴻溝,再難彌合。暫時的退讓,是為了積蓄更強的力量。他心中對徹底掌控晉國,清除所有障礙的念頭,從未如此刻般清晰堅定。
郤克在一旁,臉色難看,卻也只能躬身道:“君上圣明。”他知道,這一次交鋒,他未能竟全功,反而讓趙朔以弱勢姿態,再次鞏固了其在晉景公心中“不可或缺”的地位。暗斗,必須升級了。
江東,槜李戰場。
秋雨連綿,使得原本就泥濘不堪的戰場更加難行。楚越兩軍的營壘對峙著,中間是無人地帶,布滿了尸體和殘破的兵器,烏鴉成群盤旋,凄厲的叫聲令人心煩。
楚軍大營內,子反眉頭緊鎖,看著案幾上的傷亡統計和糧秣消耗報告,心頭如同壓著巨石。連日來的消耗戰,楚軍精銳折損嚴重,士氣低迷。而后方的糧草轉運,雖加強了護衛,但效率大減,成本激增。更讓他不安的是,來自郢都的輿論開始出現雜音。一些原本就不支持長期陷入越國泥潭的貴族,開始質疑他這位大司馬的能力,認為他勞師遠征,卻遲遲無法徹底消滅已是強弩之末的越國。
這章沒有結束,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大司馬,”副將憂心忡忡地進言,“我軍傷亡已逾三成,糧草僅夠半月之用。且天氣轉寒,士卒久戰疲憊,多有怨言。越人雖慘,然其據守本土,補充便捷,勾踐又以此瘋狂姿態激勵,恐難速克。”
子反沉默不語。他何嘗不知這些?他原本以為攻克昭關后,越國唾手可得,沒想到勾踐竟在最后關頭爆發出如此恐怖的韌性。徹底殲滅越軍,攻占會稽,或許最終能做到,但那時,楚軍還能剩下多少?北方的晉國虎視眈眈,齊楚邊境也不安寧,若楚軍主力在此耗盡,楚國將面臨何等險境?
就在這時,郢都來的快馬帶來了楚莊王的最新命令。命令中沒有催促他立刻進攻,而是詳細詢問了前線的具體困難、傷亡詳情、后勤狀況以及……徹底滅亡越國可能需要付出的最終代價和后續鎮守江東的方略。
楚莊王沒有直接指責,但這封充滿務實考量的命令,本身就是一個強烈的信號:王上對迅速滅亡越國的信心動搖了,他在權衡代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