凜冽的朔風卷著咸腥的海沫,刀子般刮過皮島嶙峋的礁石和簡陋的營寨。旗幟在風中獵獵作響,破敗不堪,一如島上那些面黃肌瘦、衣衫襤褸的東江軍士空洞的眼神。海天茫茫,灰蒙蒙一片,只有永不停歇的浪濤撞擊著海岸,單調而絕望。
毛文龍獨自立在島礁最高處,舊鐵甲的甲葉在風中發出細微的摩擦聲。他虬結的須發沾著細碎的水珠,眼神銳利地掃過無垠的海面,眉頭擰成一個解不開的結。遼東劇變的消息早已隨著走私船的風帆傳來——孫承宗復起,魏閹倒臺,朝局翻覆。他這孤懸海外、靠劫掠朝鮮和走私茍延殘喘的“毛帥”,瞬間成了無根浮萍。糧餉斷絕數月,人心浮動如海上的泡沫,更遠處,建奴那些令人憎惡的尖頭探船,如同嗅到血腥的鯊魚,不時在霧靄中露出猙獰的帆影。
“大帥!”親信部將陳繼盛快步攀上礁石,聲音帶著壓抑的焦慮,“弟兄們快斷炊了,朝鮮那邊…最近的幾處‘糧道’,也被盯得死緊,不好下手。建奴的探子越來越猖獗。”
毛文龍沒有回頭,只從鼻腔里重重哼出一股白氣,聲音低沉如悶雷:“慌什么?天塌不下來!傳令各營,給老子把招子放亮點!他娘的…這鬼天氣…”他話未說完,目光陡然凝固在海天相接處。
一點異樣的帆影,刺破了灰暗的幕布。
那不是走私船簡陋的帆,也不是建奴探船尖利的輪廓。那是一面旗幟!在凜冽海風中舒展、翻卷——明黃色的龍旗!威嚴,肅殺,不容置疑。
“龍旗?”陳繼盛也看到了,聲音帶著難以置信的顫抖,“是…是朝廷的船?”
毛文龍的心臟猛地一縮,隨即又狂跳起來。是催命的符,還是…救命的稻草?他死死盯著那艘破浪而來的官船,船身線條剛硬,吃水頗深,絕非尋常使者座駕。一股無形的、鐵血鑄就的肅殺之氣,隨著船只的逼近,竟似壓過了喧囂的海風,沉沉地籠罩了整個簡陋的碼頭。
“走!”毛文龍猛地轉身,甲葉鏗鏘,“是福是禍,接了才知道!召集眾將,隨我迎天使!”
當沉重的船板搭上冰冷潮濕的海灘,一隊人踏上了皮島的土地。為首者,一身玄色勁裝,外罩暗繡龍紋的罩甲,面容如同礁石般冷硬,不見絲毫波瀾。他腰間佩刀,手捧一卷覆蓋明黃綾緞的圣旨,身后十余名同樣裝束的衛士,沉默佇立,眼神銳利如鷹隼,掃視著迎接的人群。他們身上那股久經殺伐、只效命于最高權威的冰冷氣息,讓喧囂的海風都為之凝滯。
皮島軍民,連同聞訊趕來的東江軍將領——陳繼盛、沈世魁、毛承祿等人,擠滿了狹窄的海灘,目光復雜地望著這隊來自京城的“天使”。衣衫襤褸的士兵,面有菜色的婦孺,他們眼中更多的是茫然和對未知的恐懼。
毛文龍排眾而出,走到最前,對著那手持圣旨的龍鱗衛百戶——沈煉(一個冰冷如鐵的名字在他心中浮現)——抱拳,聲音洪亮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繃:“東江鎮總兵毛文龍,率麾下將士,恭迎天使!”
沈煉的目光如實質般落在毛文龍臉上,停留了一瞬,仿佛要將這桀驁的梟雄徹底看穿。他沒有多余的寒暄,只是微微頷首,隨即雙手高捧圣旨,聲音不高,卻清晰地蓋過了風浪,如同金鐵交鳴:
“圣旨到!東江鎮總兵毛文龍,并所屬將士人等,跪——聽——宣——!”
嘩啦啦一片甲葉摩擦與衣衫窸窣聲。毛文龍撩起沉重的舊甲,第一個重重跪倒在冰冷粗糲的礁石上,額頭觸地。身后眾將、軍士、百姓,如同被風吹倒的麥浪,齊刷刷跪倒一片。無數雙眼睛,緊張、期盼、惶恐地聚焦在那卷明黃的圣旨上。
沈煉展開黃綾,朗聲宣讀,每一個字都像投入滾油的水滴,在死寂的海灘上炸開: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東江鎮總兵毛文龍,孤懸海外,矢志抗虜!襲擾建奴腹地,牽制其兵鋒,功勛卓著!特晉封為‘定遼伯’,世襲罔替!賜丹書鐵券!賞內帑帑銀十萬兩,御酒百壇,蘇杭綢緞千匹!”
“擢陳繼盛為東江副總兵,加都督僉事銜!沈世魁加參將銜!其余有功將士,著毛文龍核實具奏,兵部從優議敘!”
“另,著皇家商會‘海貿司’,即日起開通登萊至皮島定期糧船!首批糧米五萬石,棉衣萬套,火藥三千斤,半月內運抵!”
死寂。
絕對的死寂持續了短短一瞬。
隨即,如同壓抑到極點的火山轟然爆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