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正化的腰彎得更深,陰影完全籠罩了他的臉,只有那恭敬到極致的聲音傳出,帶著一種深入骨髓的寒意:“奴婢…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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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陽汗宮深處,燭火搖曳。皇太極枯坐于巨大的遼東輿圖前,連日焦灼的痕跡刻在他眉宇間。一名全身裹在墨色勁裝中的“黑鴉”密探,如同真正的烏鴉般悄無聲息地滑入,跪地,雙手高舉過頂,奉上一枚密封的細小銅管。
“大汗,京師密報!‘鷂鷹’急傳!”密探的聲音壓得極低,卻難掩一絲激動。
皇太極眼中死寂的冰層驟然裂開一道縫隙。他劈手奪過銅管,指尖發(fā)力,“咔”一聲脆響,蠟封碎裂。他迅速抽出里面卷得極細的紙條,就著昏黃的燭光展開。紙條上只有寥寥數(shù)語,字跡潦草卻力透紙背:
“‘雀’已入彀。火器局匠首,王德祿。貪,嗜賭,債臺高筑。黑鴉營‘鷂鷹’與其妻弟搭線,重金已付,所求‘神威炮’核心鍛法秘圖。三日后,西郊廢窯交割。”
一絲久違的、混合著狠戾與希望的銳光,猛地刺破皇太極眼底的疲憊陰霾。他死死攥緊紙條,指節(jié)因用力而發(fā)白,仿佛攥住了撬動那座看似堅不可摧帝國的一根脆弱杠桿。他抬起頭,望向輿圖上那被重重山脈拱衛(wèi)的“北京”二字,喉間發(fā)出一聲低沉如野獸般的嘶鳴:“好…好!火器…朕終將擁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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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潛淵”據(jù)點最深處,石室隔絕了外界一切聲響。墻壁上懸掛著一幅巨大的、覆蓋整面墻壁的《大明兩京十三省坤輿全圖》,精細的線條描繪出帝國的山川河流、府縣疆界。此刻,這張象征著無上疆域的地圖,卻被石室中央唯一一盞油燈搖曳的光暈籠罩著,巨大的陰影在其上扭曲、蔓延,如同帝國肌體下潛伏的暗瘡。
朱由檢就站在這片巨大的陰影邊緣。他已脫下勁裝外袍,只著一件素色中衣,清瘦的身形被燈火拉長,投在斑駁的石壁上,隨著燭火的跳動而詭異地扭動著。他手中拿著一份厚厚的密報匯總,目光如鷹隼般掃過上面密密麻麻的字跡——成國公府與定遠侯的密談紀要、江南漕幫與鹽梟接觸的蛛絲馬跡、白蓮教暗樁活動的區(qū)域標注、隱龍衛(wèi)暗探從各地發(fā)回的只言片語…信息如同無數(shù)條細小的毒蛇,在他冰冷的瞳孔中游弋、匯聚。
他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專注得近乎虔誠,仿佛在閱讀一部至高無上的秘典。那幽深專注的眼神,沉浸在這掌控一切秘密、洞悉無數(shù)人生死的權(quán)柄之中,如同最虔誠的信徒膜拜他的神只。唯有在目光偶爾掠過輿圖上某些被朱筆重重圈出的地名時,眼底深處才會掠過一絲令人心悸的、屬于掠食者的幽光。巨大的陰影覆蓋著他,也覆蓋著地圖上廣袤的帝國疆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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揚州,運河碼頭。
晨曦微露,薄霧籠罩著繁忙的漕運樞紐。巨大的漕船如同沉睡的巨獸泊在岸邊,船工號子聲、腳夫吆喝聲、貨物裝卸的碰撞聲交織成一片喧囂的市井畫卷。碼頭旁,一間掛著“通源貨棧”木牌的門面剛剛卸下門板。
一個穿著半舊青布長衫、腋下夾著算盤和賬簿的中年人,臉上堆著謙和甚至略帶討好的笑容,正對著貨棧管事不住地點頭哈腰:“張管事,您放心,小可這賬目一定理得清清楚楚,分毫不差!東家派小的來,就是圖個‘通源’的信譽…”
他便是新來的賬房先生,姓吳,自稱吳明。他笑容可掬,眼角堆起細密的皺紋,言語間滴水不漏,將一個初來乍到、急于表現(xiàn)又謹小慎微的賬房先生演繹得惟妙惟肖。任誰看去,這都是一個為了生計奔波、再普通不過的市井小民。
然而,當他微微側(cè)身,避開管事拍向他肩膀的手掌時,那雙低垂的眼簾下,一道極其銳利、冰冷如刀鋒的光芒,在謙卑的笑容深處一閃而逝,快得如同錯覺。那光芒穿透了喧囂的碼頭,仿佛瞬間鎖定了某個正在遠處指揮卸貨、身材魁梧、滿臉橫肉的漢子——漕幫負責這片碼頭的小頭目“鐵頭鯊”。隨即,那銳利便如潮水般退去,重新被溫順的謙卑所覆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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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清宮暖閣,燭火通明。
寬大的紫檀御案上,兩份密報并排攤開,如同兩柄出鞘的利劍,在燭光下反射著幽冷的光澤。
左側(cè)一份,墨跡沉穩(wěn),是方正化那特有的、一絲不茍的館閣體。其上詳實記錄著今日“潛淵”據(jù)點內(nèi)發(fā)生的一切:朱由檢如何冷冽如冰地審訊工部小吏李三,如何不動聲色地部署對成國公府的長期監(jiān)控,如何精確下令派遣“青蚨”、“赤練”南下滲透漕幫與白蓮教…字里行間,將信王那褪去溫潤、只剩下冷酷權(quán)謀與隱忍殺伐的“暗面”,刻畫得入木三分。
右側(cè)一份,紙箋質(zhì)地略顯粗糙,字跡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急促和刻意模仿的工整,正是經(jīng)由“隱龍衛(wèi)”加密渠道、最終呈送到朱由檢案頭的那份簡報的副本。只是此刻,在這份副本上,幾處關(guān)鍵信息被朱筆極其精細地、不著痕跡地修改過:
——關(guān)于江南漕幫總舵主徐天宏與鹽梟張奎會面的地點,“春在堂”被悄然替換成了另一個毫不相干的酒樓“望江樓”。
——涉及白蓮教在歸德府活動的具體區(qū)域,兩個關(guān)鍵的村鎮(zhèn)名字被徹底抹去。
——隱鱗密字丙組失聯(lián)三人的代號,被換成了另外兩個無關(guān)緊要的暗樁代號。
兩份密報并置,真相與精心編織的假象,忠誠與深藏的監(jiān)控,盡在朱嘯眼底。跳躍的燭火在他深不可測的面容上投下晃動的光影,一半明亮如神只俯瞰,一半隱入深沉的黑暗。他修長的手指輕輕拂過那兩份截然不同的密報,指尖最終停留在朱由檢那份被篡改過的簡報上,指腹感受著紙張的紋理,嘴角那抹若有若無的弧度,仿佛在無聲地叩問這萬丈深淵:
“棋局已開,執(zhí)子者…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