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達維亞(今雅加達),烈日如熔金般潑灑在荷蘭東印度公司總督府的白色外墻上。
咸濕的海風裹挾著熱帶特有的燥熱,卻吹不散總督府內(nèi)凝滯如鉛的空氣。
范·德·桑德風塵仆仆地站在裝飾著東印度公司Voc徽章的大廳中央,心臟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動,仿佛被一只無形的手緊緊攥住。
漫長的海上航行中,他反復咀嚼著那份屈辱條約的每一個字眼,懷中那摞來自神秘東方的手稿,此刻既像是一塊灼熱的炭,又像是一根救命的稻草。
恐懼與一絲微弱的、憑借這“奇貨”翻盤的僥幸,在他心中激烈交戰(zhàn)。
辦公室厚重的木門在他身后關(guān)閉,隔絕了外界的一切聲響。
總督約翰·科恩——一個身材肥胖、面色通常紅潤帶著佛拉芒商人特有精明的強者——此刻卻像一頭被囚禁在籠中的公牛,在鋪著精美繁復波斯地毯的房間里焦躁地來回踱步。
他那身剪裁考究的絲絨外套似乎已包裹不住沸騰的怒氣,剛剛聽完范·德·桑德那簡略而艱難的口頭匯報,他那張肥肉橫生的臉已由慣常的紅潤轉(zhuǎn)為鐵青,繼而漲成了危險的紫紅色。
“四百萬兩白銀的賠款?!”科恩總督的咆哮聲如同驚雷,震得窗欞嗡嗡作響,他揮舞著粗短的手臂,唾沫星子幾乎要濺到范·德·桑德的臉上,“八十萬兩的贖金?!公開向明國皇帝謝罪稱臣?!貿(mào)易被限制在只能在廣州、泉州兩個港口,連稅率都要他們來定?!還有,還要我們完全退出臺灣?!上帝啊!”
他猛地沖到范·德·桑德面前,幾乎把鼻子頂?shù)綄Ψ缴n白的臉上,那雙深陷在肥肉里的眼睛瞪得如同銅鈴,燃燒著熊熊怒火:“范·德·桑德!你是徹底瘋了,還是被那些明國人用巫術(shù)蠱惑了心智?!你簽下的這是什么?!這根本不是條約!這是把我們東印度公司在遠東二十年的心血、二十年的經(jīng)營,毫無保留地拱手送人!是釘在恥辱柱上的投降書!是公司的墓碑!”
他喘著粗氣,聲音因為極致的憤怒而微微顫抖:“你知不知道,這份……這份東西一旦傳回阿姆斯特丹,十七人董事會的紳士們會怎么看我?怎么看我們巴達維亞總督區(qū)?他們會把我撕成碎片!會把你,還有我,一起丟進北海最冰冷的海水里喂魚!我們的名字將成為整個荷蘭聯(lián)省共和國的笑柄!”
范·德·桑德感覺自己的內(nèi)衣早已被冷汗浸透,黏膩地貼在皮膚上。
但他強迫自己站直,深吸了一口混合著香料、雪茄和總督怒氣的空氣,努力讓聲音不至于顫抖得太厲害:“總督閣下,請您……請您務(wù)必息怒。我完全理解,完全理解您此刻的震怒。當我最初在紫禁城那巨大的宮殿里,面對那位天啟皇帝,第一次聽到這些條件時,我的感受,我的恐懼和屈辱,與您此刻一模一樣,甚至更加強烈。”
他抬起頭,勇敢地迎向科恩那幾乎要噴出火來的目光,語氣帶著一種近乎絕望的誠懇:“但是,閣下,您沒有親身經(jīng)歷那一切。您沒有親眼見過紫禁城的宏偉與森嚴,那連綿不絕的朱紅宮墻,那高聳入云的殿宇,足以讓最勇敢的戰(zhàn)士感到自身的渺小。您也沒有見過那位年輕皇帝的眼神……平靜,卻深不見底,仿佛能穿透一切偽裝,直視你靈魂最深處的恐懼與貪婪。”
他停頓了一下,似乎在回憶那令人心悸的場景,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后怕:“還有他們的軍力,閣下。京營演武,我親眼所見。那些步兵方陣,成千上萬人行動如同一人,沉默、整齊、劃一,那種紀律性帶來的壓迫感,遠超我們最精銳的瑞士雇傭兵。他們的新式火炮,炮身黝黑,發(fā)射時地動山搖,我親眼見到他們用實彈演示,一炮,僅僅一炮,就轟塌了一座仿照我們最堅固棱堡建造的土石墻!還有他們的戰(zhàn)艦,雖然仍以風帆為動力,但數(shù)量龐大,體型遠超我們的東印度商船,而且裝備的火炮數(shù)量驚人!”
范·德·桑德的聲音因為激動而提高,他努力比劃著,試圖描述那難以理解的事物:“最令人恐懼的,還不是這些。是他們擁有的一種……一種在地上飛馳的‘鋼鐵長龍’!他們稱之為‘蒸汽機車’!那怪物冒著濃煙,發(fā)出雷鳴般的吼叫,拖拽著數(shù)十節(jié)車廂,在鐵軌上以奔馬不及的速度飛馳!閣下,那根本不是我們認知中應該存在的東西!那仿佛是來自未來的造物!”
科恩總督嗤之以鼻,用力一揮手,打斷了他:“荒謬!可笑的借口!范·德·桑德,你被他們精心策劃的表演嚇破了膽!我們荷蘭聯(lián)合省的海軍是世界第一!我們的水手是七海最勇敢的戰(zhàn)士!我們可以集結(jié)艦隊,封鎖他們漫長的海岸線,攻擊他們脆弱的商船隊,就像我們在歐洲所做的那樣!逼他們回到談判桌,用我們的方式……”
“閣下!!”范·德·桑德猛地提高了音量,罕見地、幾乎是失禮地打斷了上司的話,他的臉上因為急切而泛起不正常的紅暈,“請您清醒一點!封鎖?攻擊?我們在遠東的全部力量加起來——包括那些臨時雇傭的武裝商船——可能還不及明朝一個福建省的水師規(guī)模!而且,東瀛!東瀛已經(jīng)被他們徹底征服了!盧象升在富士山巔立了紀功碑,俞咨皋在京都上筑起了高塔,據(jù)說連德川家光的頭顱都被鎮(zhèn)在塔下!我們在平戶、在長崎的所有商館、所有貿(mào)易據(jù)點,一夜之間全部喪失,血本無歸!我們的背后,已經(jīng)沒有任何依托了!”
他向前邁了一小步,語氣變得更加激烈,仿佛要將殘酷的現(xiàn)實硬塞進總督的腦子里:“現(xiàn)在,整個西太平洋,從馬六甲到日本海,都已經(jīng)成了大明帝國的內(nèi)湖!我們像是闖進巨人庭院里的幾只老鼠!拿什么去封鎖?拿什么去攻擊?那是以卵擊石,是自取滅亡!會把公司最后一點在遠東的存在,把我們好不容易在香料群島、在印度、在波斯灣建立起來的基業(yè),徹底葬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