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清宮暖閣,龍涎香的沉厚氣息往常能定人心魄,此刻卻被一股無形的鐵銹味攪得稀薄。那氣味來自午門,來自詔獄,甚至彌漫于整個顫栗的京師。朱嘯端坐御案之后,手持的“龍鱗”利刃正一寸寸剜割著魏黨這顆盤踞朝堂多年的毒瘤,腐肉剝離,腥氣沖天。
暖閣外,金磚地沁著深秋的寒意。奉圣夫人客氏撲倒在緊閉的殿門前,一身素服,未施脂粉,枯槁得如同被抽干了魂魄。昔日的煊赫尊榮蕩然無存,她額頭死死抵著冰涼堅硬的地面,身體因極致的壓抑而劇烈顫抖,喉嚨深處擠出破碎的嗚咽,像一頭瀕死的母獸。
“皇爺!開恩啊皇爺!”她猛地抬起頭,額上一片刺目的殷紅血污混著淚水蜿蜒而下,在光潔的金磚上洇開,“看在老身伺候您和先帝爺一輩子的份上…看在老身對您一片赤忱的份上…饒了忠賢吧!饒了他這條老狗吧!”嘶啞的哭嚎撕裂了宮苑的寂靜,每一個字都浸透了骨髓里的恐懼,“江南…江南那水深啊皇爺!非忠賢不能替您探明!他…他還有用!還有用啊!”
王承恩如同一尊鐵鑄的雕像侍立在門側,眼皮都未抬一下,聲音冷硬得不帶一絲波瀾:“夫人請回。皇爺龍體欠安,不見外客。”
絕望如同冰冷的毒蛇纏繞住客氏的咽喉。她布滿血絲的眼珠死死盯著那扇隔絕生死的殿門,里面驟然迸射出孤注一擲的怨毒寒光。她身體前傾,聲音壓得極低,像淬毒的冰錐,狠狠扎向門內:
“皇爺!您忘了…忘了當年‘落水’之前…是誰給您遞的那碗參湯…是誰在您榻前日夜不休…”她的呼吸急促起來,“老奴…老奴知道!知道很多事!很多…您可能不知道的事!”這陰冷的威脅,帶著揭破隱秘過往的暗示,在冰冷的空氣里彌漫開來。
暖閣內,朱嘯的目光落在案頭堆積如山的密報上——江南鹽稅、漕運梗阻、海貿走私…字里行間流淌著比魏黨更貪婪的膿血。門外的哭嚎于他,不過是惱人的風聲。指尖在紫檀案幾上規律地輕叩,篤,篤,篤,如同計算著人心的砝碼。
角落的陰影里,方正化的身形似乎凝滯了一瞬,顯然已將客氏那最后一句毒蛇吐信般的話語捕捉清晰。
王承恩躬身趨近,聲音壓得極低:“皇爺,客氏這般鬧法,動靜太大。魏逆雖圈禁在側殿,必然已聞風聲。更棘手的是…昨夜至今,五虎、五彪、十狗那些家眷心腹,都成了熱鍋上的螞蟻。鉆營內侍,串聯朝臣,京中產業暗中拋售…惶惶不可終日,恐生變亂。”
朱嘯的目光掃過江南密報,又似穿透墻壁,落在魏忠賢被圈禁的方向。嘴角勾起一絲冰冷的弧度。
“百足之蟲,死而不僵。魏閹雖廢,他在江南經營多年,暗線盤根錯節,埋下的釘子,一時難拔。”他拿起一份密報,指尖劃過那些觸目驚心的字眼,“鹽商、海寇、漕幫、豪強、宗室…這張網,比他在朝堂織的那張,更深、更暗、更毒。”
眼中精光一閃,決斷已下。
“魏忠賢…暫時還有點用。”他語聲森然,“不是用他來‘鎮守’,是用他來‘攪渾水’!王承恩,擬旨!”
王承恩立刻鋪開黃綾,提筆待命。
“——褫奪魏忠賢一切虛銜、封號,只留其太監身份。”
“——命其為‘江南鎮守太監’,即刻離京赴任,無詔不得返京!”
朱嘯提過一支朱筆,在另一張素箋上飛快書寫,鈐蓋下一枚小巧的赤金私印,非天子玉璽。
“將此密旨交予他。”他將密箋封入一枚不起眼的銅函,遞給王承恩,“告訴他,朕要江南所有走私渠道的名單!所有勾結海寇倭夷、西夷、乃至關外建州的商人、官員、宗室名錄!所有隱匿田畝、偷逃稅賦的巨室名冊!還有…”他頓了頓,目光銳利如刀,“查清‘沉淵’在江南的根基!查清,報朕,他戴罪之身或可稍減;查不清…江南,就是他的埋骨之地!”
王承恩捧著銅函與圣旨,無聲退下。死寂并未持續多久,側殿方向猛地傳來一聲非人的嘶嚎,似哭,似笑,如同瀕死野獸的哀鳴,緊接著是沉悶的“咚咚”磕頭聲,重重砸在所有人的心上。魏忠賢明白了,這是一線裹著砒霜的生機,是他必須跳下去的更深的火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