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的。”童原一見到孔美善夾在指縫的煙頭便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么,孔美善幾乎每一次都是這樣迫不及待,她好像是一個手里抖動空藥瓶不停往外倒的癮君子,她需要藥,她是童金虎的藥,童原是她的藥。
那個該死的孩子又在孔美善面前露出那種神明愛世人的眼神,她好像在用肌膚之痛對身為母親的孔美善布施,她明明正在承受懲罰,她明明正被按住頭俯視,孔美善卻感覺被懲罰,被俯視,被欺凌,被踐踏的那個人其實是自己,那個身為童原母親的自己,那個被孩童憐憫的自己。
“你倒是喊啊,你倒是叫啊,你是哪里來的骨氣,你為什么不求饒,你當自己是落難的神明嗎!不,你什么都不是,死了都沒人在乎你!”
孔美善恨她小小年紀偏偏生出一副隱忍的大人模樣,孔美善恨她眼里與年齡不相符的沉靜悲憫,孔美善恨她身為普通漁民的孩子卻自持高貴,即便那孩子顫抖得再厲害也不會讓自己流露出哪怕一絲絲狼狽,即便那孩子疼痛得再厲害也不會涕泗橫流地向母親求饒。
那孩子心里好似一直都在抱有某種堅定的信念,孔美善不懂她究竟在瘋魔地堅持什么,孔美善更不懂她為什么不可以像其他小孩子一樣扯著母親的褲腳大聲哭喊、耍賴、掙扎、躲避、道歉,那才是被長輩懲罰的孩童理應擁有的可憐巴巴模樣。
“媽媽……”童原背后頂著十幾處新鮮的煙疤語氣頗為平靜地喊了一聲,仿若此刻是另外一個人撐在桌前替她承受痛苦,她只是個不動聲色的旁觀者。
“哎呦,你這是想通了來向我求饒嗎?那你就好好地為昨天的事給我道歉!”孔美善難得見到童原在這種時候像個孩子似的喊自己媽媽,她突然覺得不再那么恨眼前這個孩子了,她需要孩子臣服,她需要孩子柔軟,她需要孩子像個孩子,唯有如此她才不會隱隱感受到那種令人惶恐不安的危險。
“媽媽,昨天是我不對,你也來咬我一口吧,我還給你,我也想嘗嘗被人咬的滋味。”童原趁孔美善挪開煙頭的間隙迅速從書桌上起身套上短袖襯衫,那孩子的動作靈敏得就像是一條險些被捉住的馬口魚。
“我允許你起來了嗎,誰給你的膽子?”孔美善沒想到童原今天竟然膽敢在自己面前這樣放肆。
“媽媽,你確定不還口嗎?”童原陡然間好似變了一個人,她話語中多了些許挑釁意味,那種菩薩一樣悲憫的眼神在她眸中已經全然不見,取而代之的是一種隱藏在平靜海面之下的兇險,那個駭人樣子真的很像是情緒爆發之前的童金虎。
“我咬你做什么,我又不是牲畜,牲畜才動不動咬人。”孔美善言語間舉著煙頭吐了童原一臉煙圈,她倒是想看看這個該死的孩子到底能在自己面前折騰出什么花樣。
“那么輪到我了,媽媽。”童原一邊站在書桌旁平靜地系襯衫紐扣一邊語氣淡淡地通知孔美善。
“輪到你什么?”孔美善冷笑著問道。
“今天該輪到我讓媽媽好好體驗一下被煙頭燙的滋味。”童原系好最后一粒襯衫紐扣的剎那抬手奪走了孔美善手中的煙頭,那個位于金水鎮海邊的漁民之家自此又多了一個年少的魔鬼。
童原彼時終于想通為什么孔美善在一個月之后對童金虎毫不猶豫地掄起了鐵錘,原來不是因為孔美善對童金虎的惡行已經忍無可忍,是因為她,因為她親手用水泥封死了母親情緒的出口,因為她拆卸掉了母親前往那個幽暗秘境的按鈕,因為她停止向母親供應那種名為暴虐的有毒藥劑,因為她剝奪了母親在女兒面前扮演暴君的權利……那個家中原本有序的循環無法再繼續……孔美善如同被暴雨灌滿的江水一樣驟然決堤……
“阿原,你怎么洗澡洗了這么久,是不是在里面暈倒了?”樊靜站在浴室外聲音不大地敲了幾下門。
“老師,我馬上出來。”童原聽到樊靜敲門從沉思之中回過神來應了一聲。
“你額頭上有傷口怎么還敢碰水?”樊靜見童原頭發濕漉漉地走出浴室難掩吃驚。
“我一天不洗頭渾身不自在。”童原被樊靜略帶嗔怪的眼神盯得有些不好意思。
“你就不怕感染?”樊靜不依不饒。
“老師,您盡管放心,我頭上這一點點小傷根本不礙事,我小時候每次撞傷額頭都不耽誤洗澡、游泳,我們金水鎮的孩子身體像鐵皮一樣結實。”童原怕樊靜過于擔心連忙解釋。
“好了,老師知道了,來吧,過來讓我看看傷口。”樊靜打開床頭燈擺手招呼童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