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樊靜坐在金水鎮海邊欣賞日落時腦海里第一次浮現的不是母親,她想童原那個怪孩子此刻是不是又在家里瘋狂地扇自己的耳光,她想命運為什么慷慨地給予孩子們母親又殘忍地將其剝離。
樊靜心中那份強撐的堅定在對母親的思念中不知不覺癱軟,融化,如同烈日之下堪堪消融的積雪。她的膽怯,她的游移,袒露在金水鎮咸澀的海風中,袒露在無邊無際的夜幕下,如同雪水干涸馬路上的井蓋一樣明晃晃地暴露在行人腳下。
請求你,別退卻,樊靜警告自己。她既想拯救又想逃離,她既想靠近又想躲避,她不明白為何每每面對童原內心便會彌漫一種刀割似的撕裂感,仿佛體內被上蒼強硬裝載進兩個性情截然不同的靈魂,它們總是熱衷于和彼此作對,一個執意向東,一個執意向西,兩者永遠無法達成一致。
樊靜伴著溫水服下兩顆橢圓形的白色止痛藥片,一夜未眠,她在寫字桌左邊攤開從書店里買來的那本藍色封皮詩集,右邊攤開童原期末考試作文僅得二十九分的語文試卷。九歲那年寫下繾綣情詩的童原,顯然在遣詞造句方面是個早慧的天才,那么十四歲這年期末考試作文病句頻現,邏輯混亂,作文分數甚至達不到班里平均線的陌生孩童又是誰?
樊靜第二天早上六點準時將車停在童原家的三間平房門口,她在淅淅瀝瀝的小雨中落下車窗,按了幾下喇叭,兩分鐘后那孩子吱呀一聲推開玻璃窗,向外探出一張紅腫不堪的臉,她猶如雨后驟晴般毫無預兆地對樊靜綻放出笑容,那是樊靜在金水鎮工作兩年以來第一次見到童原笑,那孩子生著一排整齊而又潔白的牙齒,她的笑容像冬日正午陽光照射下的白雪一樣璀璨耀眼。
兩個人隔著房屋與馬路之間狹窄的荷蘭磚人行道沉默地對視,樊靜這一次沒有像以往那樣在三秒之內迅速挪開視線,她下意識地舉起相機沖著平房窗口按下快門,閃光燈一亮,童原在雨中的明亮笑容被她永久定格,樊靜決意讓童原像個真正孩子那樣無憂無慮地渡過快樂的一天。
“小家伙,今天心情還不錯?”樊靜關上車門走到童原家油漆剝落的木窗之前。
“嗯。”童原點點頭從口袋里的馬口鐵盒捏起一顆糖果遞到樊靜唇邊。
“水電關好,衣服換好,陪我去一趟青城。”樊靜雙手拄著窗臺俯身含住童原手里那顆櫻桃味糖果。
“陪您去青城?”童原難以置信地向樊靜確認。
“怎么,擔心我把你賣掉?放心,你這種總愛對老師擺臭臉的小孩賣不上什么好價錢。”樊靜故作輕松地模仿白芍藥平常對學生講話時的活潑語氣。
“我才不擔心。”童原半截身子鉆到櫥柜下方關掉水管閥門,隨后又利落地拉下電閘,樊靜今天終于在她身上看到了十四歲少年應有的模樣,原來這個平日里不茍言笑的少年生活里也有鮮活的另一面,她并非一潭死水。
“我來給你處理一下傷口。”樊靜伸手擺正副駕駛位上少年的面龐。
“沒關系,老師。”童原聽到樊靜提及傷口一臉沮喪地低垂下頭。
“乖,別動,我們今天不吵架。”樊靜不由分說地向上抬了抬童原下巴,她用蘸過藥水的棉簽反復擦拭童原凝著血漬的唇角,黃色棉簽轉眼在手里變成一團深紅。
“老師,您今天為什么這樣溫柔,溫柔得像是變了一個人。”童原一臉不安地打量著言行舉止與往日大不相同的樊靜。
“不許這樣盯著我,我平常很嚴肅嗎?”樊靜三兩下擰緊藥水瓶蓋,連同剩下的棉簽一起放回車上的長備藥盒。
“您平常上課時、走路時、批改試卷時總是不自覺皺著眉頭,大家都不敢當面主動和您講話……”童原抬起左手食指摸了摸唇角被樊靜悉心呵護過的傷口。
“你不也是一樣嗎?每天像張a4紙一樣面無表情,同學們都不敢和你開玩笑。”樊靜言語間發動引擎踩下油門,金水鎮裹著海腥氣的晨風鉆進車窗灌入衣領,童原的頭發被吹得像是一團正欲飛散的蒲公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