震喉嶺的殘陽把斷墻染成血銹色時,花葬婆的影子先爬上了周芷若的鞋尖。
她本在整理戰后民議堂的竹簡,墨筆懸在糧儲分配四個字上——這是今早與林晚兒吵了半宿的議題,三十七個村落的代表在草席上爭得面紅耳赤,有人拍著桌子要多分半石米,有人攥著豁口陶碗說餓過的人知道余糧金貴。
此刻竹影突然一暗,抬眼便見那身青灰喪服立在廊下,葬燈在她袖中明明滅滅,焰色紫得像浸了過夜的桑葚。
該祭的不是勝者。花葬婆開口時,風卷著碎瓦從她腳邊滾過,是餓死在路上的。
周芷若的筆尖在竹片上洇開個墨團。
她記得昨夜張無忌說飯香就是號角時眼里的光,記得北巷廣場上舉著門板燒飯的王阿婆,卻獨獨沒想過二字——這三個月來,明教的糧道像條活過來的蛇,從二十七個村落的灶膛里吐著信子,把米麥豆粟往營里送,哪還有人餓?
你見過千人吃飯,可曾數過多少碗是空的?花葬婆的手指撫過葬燈燈芯,紫焰突然竄高半尺,在她臉上投下妖異的影,跟我來。
她轉身時,喪服下擺掃過階前青苔,竟掃出條蜿蜒的痕跡,像有看不見的手在引路。
周芷若攥緊腰間的峨眉刺——這是母親臨終前塞給她的,刀柄還留著舊繭的溫度——到底還是跟上了。
山背荒坡的荊棘比人高。
花葬婆的指甲掐進藤蔓里,扯得枝椏噼啪響,碎刺扎進她手背,血珠順著指縫滴在腐葉上,倒比她的喪服還紅。到了。她突然停步,抬手一薅——
荊棘叢應聲而倒,露出片被荒草覆蓋的坡地。
周芷若的呼吸在喉間頓住。
那哪是坡地?
分明是片墳場,沒有碑,沒有幡,每座墳包前只插著根炭化的竹筷,黑黢黢的,像被大火舔過又埋進土里,筷頭還沾著半粒焦黑的米。
三十年前陽頂天起義。花葬婆的聲音突然啞了,葬燈焰色驟暗,運糧隊從二十三個縣出發,要把糧送到光明頂。
可他們走到震喉嶺時,雪下了七七四十九天。她蹲下身,指尖撫過最近的竹筷,這些人沒等到山頂,米袋空了,人也埋在這里。
竹筷是他們最后用來刮米缸的。
風突然大了。
周芷若聽見自己的心跳撞著肋骨,一下比一下急。
她想起民議堂里爭米的老者,想起昨夜林晚兒說要讓每個灶頭都有米香,卻從未想過,那些沒能把米送到的人,連個名字都沒留下。
哭墻嫗。花葬婆突然抬頭,對著山坳喊了一聲。
回應她的是枯枝斷裂聲。
哭墻嫗從密林中鉆出來時,懷里抱著個裹了三層藍布的包袱,白發被風刮得亂蓬蓬,卻仍直著背——那是守墓人特有的挺直,像塊立了百年的碑。
她走到墳前,膝蓋重重磕在泥地上,藍布地展開,露出一疊泛黃的紙片,邊角卷著,沾著暗紅的痕跡,像血,又像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