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走到墳前,膝蓋重重磕在泥地上,藍布地展開,露出一疊泛黃的紙片,邊角卷著,沾著暗紅的痕跡,像血,又像銹。
暗糧單。哭墻嫗的手指撫過紙片上的字跡,當年各村怕元軍截糧,不敢明寫數量,就用灶灰混著血記在桑皮紙上。
三升糙米,五斗麥麩。。。。。。她抓起一張紙,指腹摩挲著上面的皺痕,這張是青嵐鎮的,寫單的人右手缺了根食指,壓出來的印子比旁的深。
田三婆不知何時擠到了前頭。
她本是來送新腌的酸黃瓜——這是民議堂今晚要討論的余糧腌制法的樣品,此刻瓷壇摔在地上,酸汁濺濕了褲腳。
她顫抖著接過一張紙片,借著天光看清最后一行小字:臘月廿三,剩半升米,留給后面的娃。
是師父。。。。。。她的聲音突然哽住,眼淚砸在紙片上,把字暈成團模糊的墨,當年都說她挑著糧擔失蹤了,原來她走到這兒,把米倒給了別人,自己。。。。。。她蹲下來,把那張紙按在最近的墳包上,阿師,三婆給您帶酸黃瓜了,您當年最饞我腌的。。。。。。
林晚兒是跟著哭聲來的。
她懷里還抱著半卷同心灶分布圖,本想找周芷若商量如何讓最遠的村落也能當天送糧,此刻卻盯著滿地的竹筷和紙片,喉結動了動:我提議,給這些人立碑林。
話音未落,人群里傳來冷笑。
是西溝村的老灶主,他攥著煙桿,煙鍋子在暮色里明明滅滅:如今仗快打完了,各村都在爭碑位,翻這些舊賬做甚?
林晚兒沒接話。
她轉身對跟來的小灶丁說了句去取三百六十口行軍鍋,便蹲下來幫田三婆撿酸黃瓜壇的碎片。
小灶丁跑得急,撞翻了田三婆的竹籃,腌黃瓜滾得滿地都是,綠的黃的,倒像給墳前添了排彩色的標記。
雨夜來得突然。
一更天剛過,烏云就壓得低低的,雨點砸在行軍鍋上,叮咚作響。
林晚兒命人把鍋沿埋進泥里,積水映著閃電,在地上投出扭曲的影子——不是樹影,不是人影,是成百上千道模糊的輪廓,圍著墳場坐成圈,像在搶著盛鍋里的飯。
莫七婆就是這時出現的。
她拄著根斑竹杖,從雨幕里走出來,銀發被雨水粘在臉上,卻哼著支誰都沒聽過的謠曲:青嵐鎮,米三升,雪封路,腳生冰。。。。。。她的聲音忽高忽低,時而像老婦的嘆息,時而像小姑娘的哼唱,仔細聽,竟是用二十三種方言拼的——每句結尾都落著個糧價數字,五文錢,換半升。。。。。。
周芷若站在雨里,看著閃電把那些影子照得更清晰。
有挑糧擔的,有抱娃的,有瘸著腿的,他們的手都虛虛攏著,像是在接鍋里的雨水,又像是在捧早已冷透的飯。
她摸了摸腰間的峨眉刺,突然發現刀柄上的溫度沒了,取而代之的是雨水的涼,順著掌心往骨頭里鉆。
后半夜雨停時,莫七婆的謠曲也停了。
行軍鍋里的水結了層薄冰,冰面下的影子卻還在,像被凍住的魂。
哭墻嫗把暗糧單一張張埋進墳前的土里,田三婆用酸黃瓜湯澆在每根竹筷上,說這樣阿師吃著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