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灶主的鋤頭停在半空。
他望著新壘的墳包,突然跪了下去。
粗糲的指腹撫過炭化的竹筷,像在摸自家孫兒的頭:我西溝村的老輩兒,當年也往這送過兩擔麥麩。。。。。。他從懷里摸出個布包,抖開是把炒得金黃的麥粒,當年沒送到的,今兒補上。
封碑那日飄著細雪。
工匠們抬著青石碑往荒坡走時,突然聽見的輕響——為首的石匠掀開油布,見碑面爬滿蛛網似的細紋,像有無數只看不見的手正從石心往外推。
林晚兒蘸了墨汁往上一刷,眾人倒抽冷氣:那些細紋竟化作密密麻麻的名字,有的深如刀刻,有的淺若游絲,連缺食指的阿嬸摔斷腿的放牛娃都歪歪扭扭地擠在一處。
莫七婆的手指撫過新嫁娘三個字,老淚砸在碑上,暈開團模糊的墨:三十年前,她們怕元軍燒糧冊,就把名字刻在鍋底——燒頓飯,名字就化進灶灰里。她扯了扯腰間的布囊,里面裝著半袋灰白的粉末,我走了二十三個縣,收的就是這些灶灰。
今兒碑上的,是她們自己走回來的。
花葬婆的葬燈在此時亮起。
紫焰卷著一縷輕煙扶搖直上,在雪幕里拉出道淡紫的線。
哭墻嫗突然扶著墓碑直起腰,她本已佝僂的背竟挺得筆直,像塊立了百年的碑:這煙。。。。。。她望著天空,白發被風掀起,是當年運糧隊的信鴿哨聲。
夜深人靜時,小滿抱著那口最小的行軍鍋摸進碑林。
她才七歲,母親在送糧路上染了寒癥,臨去前把她塞進糧袋底:跟著米走,就能活。此刻她把臉貼在石碑上,冰涼的石面硌得鼻尖發紅:娘,你在這兒嗎?
回應她的是細微的震動。
像有人在很遠的地方敲鍋,當——當——,一聲接一聲。
小滿屏住呼吸,行軍鍋突然在懷里輕顫,鍋底與石碑相觸的地方泛起溫熱。
她驚得松手,鍋地落地,卻見三百六十口鍋在月光下微微搖晃,每口鍋底都凝著層薄灰,在雪地里映出模糊的人影——有挑糧擔的,有抱娃的,有瘸著腿的,他們的手虛虛攏著,像是在捧這口小鍋。
小滿輕聲喊,眼淚砸在鍋沿。
鍋的震動突然變急,像在應和她的抽噎。
月光漫過碑頂時,她聽見大地深處傳來嗡嗡的共鳴,像千萬顆心臟在跳動,每一下都裹著飯香:米香、麥香、酸黃瓜香,混著灶灰的暖。
這頓飯。。。。。。小滿吸了吸鼻子,伸手接住飄在鍋上的雪,我們終于一起吃了。
春分祭碑三日后,北巷糧站的老更夫起夜時,看見院門口擱著個藍布包裹。
他掀開布角,熱氣地撲上臉——是半籃剛出鍋的白米飯,飯香里混著股若有若無的酸黃瓜味,像極了田三婆腌菜壇的味道。
更夫抬頭望了望星空,又低頭看那籃飯,突然想起碑上新嫁娘旁邊,似乎有個極淡的名字,寫著小滿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