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至的蟬鳴剛爬上柳梢,林晚兒就被一陣急驟的拍門聲驚醒。
竹席上還沾著后半夜的涼意,她抓過搭在竹椅上的青布衫往身上套時,聽見院外傳來粗重的喘息:林姑娘!
林姑娘!
推開門,鄭老拐正扶著門框直不起腰,汗濕的粗布短打貼在背上,露出肩頭一道蜈蚣似的舊疤——那是當年押運封灶膏時被鹽井石碴劃的。
他手里攥著半截炭棍,指節因用力發白:他們要立笑掌柜授火處的碑!話音未落,喉間溢出兩聲悶咳,這火不是他一個人帶來的。。。。。。我親眼見三個村婦在雪夜里接力傳炭,才保住最后一口種灶!
林晚兒的手指在門框上輕輕一扣。
前日工匠們討論的場景突然浮上來:老石匠的鑿子敲在青石板上,火星子濺起又落下,像極了三年前雪夜灶膛里的炭星。
她摸了摸腕上的同心結——那是用修渠隊最后一根麻繩編的,鄭伯,您說的村婦是誰?
誰記得名字?鄭老拐用炭棍在泥地上劃出三個歪扭的圈,張村的王大腳,李莊的周啞嫂,還有西溝的陳二嬸。
王大腳的棉鞋磨破了,腳后跟凍得發紫;周啞嫂把炭揣在懷里焐著,說熱炭能多走半里;陳二嬸。。。。。。他突然哽住,炭棍斷成兩截,她兒子才七歲,頭天夜里餓死的,懷里還抱著半塊沒焐熱的紅薯。
院外的槐樹沙沙響了兩聲。
韓九姑的竹杖先探了進來,盲眼繡娘的藍布裙沾著草屑,老拐說的是實話。她仰起臉,鼻尖動了動——林晚兒知道,這是她在用嗅覺確認說話的人,三十年前斷糧時,是哭墻嫗背著陶罐挨戶送漿。
陶罐上沾著她小女兒的血,那孩子是在搶糧時被踩死的。。。。。。那時還沒什么笑掌柜。
林晚兒的后頸泛起涼意。
她想起笑掌柜的灶房,那口黑黢黢的鐵鍋總堆著沒洗的碗,柜角塞著半塊發硬的鍋巴——原來那些溫度,從來都不是一個人的。鄭伯,九姑,她將兩人讓進堂屋,油燈在風里晃了晃,明日辰時,六司議事。
民議堂的竹簾被日頭曬得發白時,趙三槐的旱煙桿已經敲了七下桌案。無名無姓,何以立信?老賬房的山羊胡抖得像秋風里的狗尾草,當年修渠隊缺糧,是笑掌柜的酸粥鎮住了人心;元兵圍城時,是他的炊餅救了半城百姓。
百姓需要仰望之人!他拍著懷里的舊賬冊,封皮上同心灶收支錄幾個字被磨得發亮,沒個主心骨,這碑立起來,怕要被風刮倒。
林晚兒望著案頭的刻刀。
刀身映出她緊抿的唇線——昨日鄭老拐劃在泥地上的三個圈,此刻正浮現在刀面上。趙叔,她指尖按住賬冊,您記的是米糧進出,可鄭伯記的是炭灰里的溫度,九姑記的是陶罐上的血。她抬頭時,眼尾的淚痣微微發顫,若這碑只刻一個名字,那些在雪夜傳炭的手,在陶罐上抹血的指,該往哪兒放?
爭論正酣時,穿堂風突然卷起一角竹簾。
花葬婆就站在簾外,身后是潑墨似的陰云。
她手里的葬燈忽明忽暗,燈芯結著顆豆大的燈花,你們爭的是名字,老婦的聲音像枯井里的水,可他留下的,是讓名字不再重要的本事。
滿室寂靜。
林晚兒看見趙三槐的旱煙桿掉在地上,韓九姑的手正撫過自己腕上的繡帕——帕角繡著朵半開的夜曇,和笑掌柜灶臺上的那盆一模一樣。
月上柳梢時,田三婆的裹腳布在廢墟里拖出兩道淺溝。
她懷里揣著把碎瓷片,那是兒子餓死前攥著的最后一個碗。
原碑基上,工匠們剛鑿好的字還帶著石粉,她蹲下去,用碎瓷在旁邊挖出九個小土堆——大的像拳頭,小的像拇指,老大七歲,老二五歲。。。。。。老九才三個月。她的聲音比夜露還輕,我不恨糧官,也不謝廚神。。。。。。我只恨這世上,為什么總要等一個大人物來救命?
她起身時,衣角掃落了最邊上的小土堆。
田三婆蹲下去重新堆好,指腹蹭過濕潤的泥土——像極了當年兒子貼在她懷里的小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