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末的日頭把青石板曬得發燙時,民議堂的竹簾被風掀起一角,露出林晚兒壓在鎮紙下的新賬冊——封皮上遺聲錄三個字,是小丫頭用野梅汁寫的,還帶著未散的酸氣。
周姑娘,劉家村的王嬸說過去的事爛在肚子里才安生,東頭張獵戶直接把請帖撕了。吳二狗蹲在門檻上啃黃瓜,瓜皮掉在青石板上,就陳阿婆。。。孫鐵叔說她不對勁。
周芷若正在往陶瓶里裝薄荷膏,指尖頓了頓。
陶瓶是笑掌柜留下的,釉色像山澗里的苔。
孫鐵針是在第七夜撞見的。
他給西溝的孤寡老人送完藥,路過李家坪時,見陳阿婆家的灶房還亮著豆大的光。
門縫里漏出聲,像指甲刮過墻皮。
他扒著窗沿往里瞧——七十歲的老婦跪在灶前,炭條在土墻上劃出歪斜的字,墨跡未干又被袖口蹭成黑團。
她的白發散在肩頭,后背抖得像被風吹的蘆葦。
那晚月亮大得嚇人,她寫了擦,擦了寫,最后炭條斷在手里,整個人蜷成個蝦米。孫鐵針說這話時,指節捏得發白——他想起三年前陳阿婆為護半袋糙米,用舂米杵砸死兩個搶糧的漢子。
從那以后,這老婦的嘴就像被縫上了,見人只搖手。
小滿是在第五夜跟上的。
她天生鼻塞聞不到味兒,卻能比狗還靈地辨出腳印深淺。
陳阿婆的裹腳布在泥地上拖出兩道淺溝,她就貓著腰貼墻走,看老婦如何在月光下把字刻進墻里,又如何用袖口把自己的罪證抹得干干凈凈。
第七日清晨,她攥著被露水打濕的褲腳沖進民議堂:周姐姐,她不是啞,是怕一開口,良心就跟著吐出來了。
周芷若望著小滿沾著草屑的發頂,突然想起峨眉祖師堂的那面懺罪壁——多少女弟子在佛前跪斷膝蓋,也不敢說出欺師滅祖的話。
她摸了摸腕上的玉簪,那是母親臨終前塞給她的,簪頭雕著半朵未開的蓮。
去請吳二狗。她對林晚兒說,舌底簽的殘部,該把的本事用在活人身上了。
三日后,各村的老槐樹上多了些桐木匣。
匣身刷著青漆,正面刻著二字,旁邊掛著截麻繩——投信人扯繩開箱,寫好的紙卷往里頭一塞,再拉繩合上。
沒人知道是誰設的這箱子,只曉得木匣懸在離地三尺的樹杈,既不用抬頭看天,也不用彎腰觸地,像給不敢直起腰的人留的一道縫。
頭三日,木匣里只有飄進去的枯葉。
第四日寅時,吳二狗的狗腿子阿毛踹開民議堂的門,懷里的布包鼓得像懷胎三月:周姑娘!
東頭的箱子。。。滿了!
紙頁散在案上時,周芷若的指甲掐進了掌心。我吃了死人肉的字跡歪扭如蟲爬,我沒救我妹的墨點洇著淚痕,我舉報了鄰居藏糧的紙角卷著焦痕——是拿灶火烤干的,怕被雨水泡爛。
作孽!柳五爺的旱煙桿地砸在桌上,震得紙頁亂飛,這些臟東西也配進遺聲錄?
咱們剛把泥里的臉擦干凈,你們倒要往上面潑糞!他的手抖得厲害,煙鍋里的火星子掉在我吃了死人肉的紙頁上,燒出個焦黑的洞。
周芷若彎腰撿起那張紙,焦洞邊緣還沾著煙灰。
她想起前日在莫七婆處看到的《毒食解》——有些毒,得用更毒的法子逼出來。柳叔,她的聲音像浸了井水的玉簪,您見過膿瘡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