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巷糧站的青石臺在晨霧里泛著青灰,像塊被人遺忘的墓碑。
更夫第二日起夜時,藍布包裹又端端正正擱在老地方,掀開一角,白米飯騰起的熱氣撞得睫毛發顫。
他搓了搓凍紅的手,想起前日碑上那縷若有若無的小滿娘,突然覺得這飯香里混著股說不出的暖,像有人隔著十年二十年的風雪,輕輕叩了叩他的門。
第三日、第四日,飯籃雷打不動地出現。
賣油饃的王老漢蹲在糧站墻根啃饃,瞇眼瞅著那籃飯:奇了,前日是白飯,昨日摻了小米,今兒瞧著還有酸黃瓜丁——倒像有人變著法兒記掛咱。挑水的張二郎擦著汗湊過來:我昨兒晌午路過,那籃兒空了,石臺上留著個青瓷碗底的印子,油光光的,顯是吃干凈了。
議論聲飄進民議堂時,周芷若正對著糧冊發呆。
竹片上的數字被她畫得亂七八糟,最上面一行震喉嶺無名墳·三百六十七被圈了三道。
林晚兒推門進來時,見她指尖抵著眉心,腕上銀鐲碰得竹片哐哐響:你說,這飯籃像不像。。。。。。
像有人在敲隱形的門。林晚兒接過話頭,袖中同心灶分布圖窸窣作響,前日田三婆來送腌菜,說西頭賣豆腐的阿婆夢見她娘,說灶上溫著飯,該回家了她蹲下來,把分布圖攤在周芷若腳邊,我查了,近七日各村報的空灶數少了十二戶——可官府登記的流民冊子,只多了三個人。
周芷若突然直起腰,銀簪在晨光里劃出冷光。
她想起祭碑那晚冰面下的影子,想起小滿貼在石碑上喊時的顫音,喉間像堵了團發漲的棉絮。去叫田三婆。她抓起案頭的峨眉刺,刀柄還留著母親的溫度,讓她帶炭粉,查腳印;再帶瓶醋,驗炊痕。
田三婆來的時候,腌菜壇子撞得門框咚咚響。
她抹了把臉上的汗,從壇底摸出包炭粉:周姑娘,我昨兒就瞧著那石臺下的土松——夜里露水重,腳印該留得深。兩人蹲在糧站后巷時,田三婆的指甲幾乎摳進泥里,炭粉撒下去,果然顯出幾枚淺淡的鞋?。菏抢p足老婦的鞋,前掌重,后掌輕——走夜路怕出聲,故意踮著腳。
她又蘸了醋抹在籃底的稻草上,酸氣騰起時,瞳孔突然一縮:這草帶麩皮香,是西溝舊碾坊的!她扯著周芷若的袖子,指甲縫里沾著泥,十年前鐵膳盟在那兒強征婦孺舂米,拿烙鐵在人腕子上燙印子——戰后那地兒荒了,墻根還留著血銹呢!
周芷若的指尖在草莖上輕輕一按,草汁沁進指縫,涼絲絲的。
她想起花葬婆說的,想起林晚兒說的無也是名字,突然轉身對跟來的小灶丁道:去請阿青醫婆,帶半升甜豆泥。
第二日清晨,飯籃里的飯多了層琥珀色的甜豆泥,像給白米飯蓋了塊蜜色的云。
阿青往飯里拌豆泥時,懷里的小娃扒著她的衣襟啃手指,她笑著刮了刮娃的鼻尖:當年我在孤村,有個老阿婆總給我留半塊糖餅——餓久了的人,最記甜。
第三日雞叫頭遍,吳二狗的破棉襖擦過碾坊的斷墻。
他縮在墻根,看著個佝僂的身影從野蒿叢里鉆出來,灰布衫被露水浸得透濕。
老婦蹲在石臺前,枯枝似的手掀開藍布,突然僵住——她盯著那層甜豆泥,喉結動了動,指尖輕輕碰了碰飯粒,像在碰什么會碎的東西。
吳二狗屏住呼吸。
他跟著老婦走了三里地,看她鉆進山坳里的野洞,看她從懷里摸出只燒變形的陶鍋,鍋底的刻痕在月光下泛著暗黃:李家坪·丁丑冬。
他的指甲掐進掌心——十年前元軍焚村,他跟著乞食幫逃出來時,曾聽老丐頭說過,李家坪的灶鍋都刻著村名和年份,燒村那日,鍋碎聲比哭聲響。
老婦把冷飯倒進陶鍋時,吳二狗看見她手腕上有道暗紅的疤,像烙鐵燙的。
他摸了摸腰間的舌底簽——那是他繼承的情報網信物,竹片上還留著前堂主的血漬。該讓他們知道。他咬了咬嘴唇,轉身往村里跑,鞋跟踢得石子亂蹦。
消息在黃昏時炸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