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令解除第七日的晨霧比往日更重,像團(tuán)浸了水的棉絮裹著東市。
田三婆摸黑起來時,灶膛里的干柴還碼得整整齊齊——這是她昨夜特意備下的,說要煮鍋稠得能立住筷子的紅豆粥,給修渠隊(duì)的小子們補(bǔ)補(bǔ)元?dú)狻?/p>
可當(dāng)她劃著火折子湊近灶口,火星子剛竄起半寸就地滅了,就像有只無形的手掐住了火苗的脖子。
邪門!她甩了甩火折子,又換了根新的。
第二下,第三下,直到火折子燒到指尖,灶膛里還是只有冷灰。
田三婆的手開始抖,后頸的汗毛根根豎起——這感覺太像那年糧官封灶前夜,她也是這樣劃了十七根火折子,最后抱著餓得說胡話的小柱縮在柴房,聽著外頭的馬蹄聲碾碎了最后一點(diǎn)飯香。
我家灶也滅了!隔壁劉二柱的吼聲響破晨霧。
緊接著是張屠戶的罵罵咧咧:老子劈了半宿的干松柴,潮得能擰出水?吳二狗的乞兒褂子在巷口閃了閃,發(fā)梢沾著露水:西頭、南頭都沒火!
百口鍋全啞了!
林晚兒是被敲銅盆的聲音驚醒的。
她推開窗,正看見田三婆舉著沒燒著的火折子站在大灶前,影子被晨霧拉得老長,像根歪在地上的柴。
等她趕到時,灶邊已經(jīng)圍了二十來號人,孫鐵針蹲在地上撥拉灰堆,指甲縫里全是黑炭;鄭老拐攥著石匠錘,錘頭抵著大腿,一下一下敲出悶響;連莫七婆的藥簍都擱在灶臺上,她正捏著半片焦米,眉頭皺成個結(jié)。
柴沒濕,風(fēng)沒起。林晚兒蹲下來摸了摸柴堆,指尖觸到干燥的松針,昨兒夜里也沒雨。她抬頭望向人群,看見田三婆的藍(lán)布衫前襟沾著灰,那是方才蹲在地上找火引子時蹭的,嬸子,您的火折子借我。
第三根火折子燒到尾端時,林晚兒終于信了——不是火折子的問題,是灶膛本身在拒火。
火星子剛探進(jìn)去,就像掉進(jìn)冰窟窿似的,地就滅了。
人群里不知誰嘀咕了句:莫不是笑掌柜。。。。。。收回火種了?
這五個字像塊冰砸進(jìn)熱粥鍋。
田三婆的手突然攥緊了衣襟,那里貼著塊陶片,是當(dāng)年小柱摔碎的飯碗留的;鄭老拐的石匠錘地砸在青石板上,驚得麻雀撲棱棱亂飛;孫鐵針的背佝僂得更厲害了,他盯著灶口的灰,喉結(jié)動了動,又把話咽了回去。
我去民議堂。林晚兒扯了扯沾著灶灰的袖角,找周姑娘。
民議堂的雕花門還掛著晨露,周芷若正伏在案前整理《灶民共約》的修訂稿,筆尖懸在二字上方。
聽見門響,她抬頭時正看見林晚兒掀開門簾,發(fā)梢還滴著霧水,百口灶火齊滅,查無外因。林晚兒把半片焦米擱在案上,有人說是笑掌柜收了火種。
周芷若的指尖輕輕碰了碰焦米。
米上的焦痕呈放射狀,像朵開敗的花,收火種?她輕聲重復(fù),目光掃過窗外——東市方向飄著幾縷淡白的煙,卻不像往日那樣直上云霄,倒像被什么扯著,蔫頭耷腦地散在半空,孫鐵針怎么說?
他蹲在灶邊半天,林晚兒想起方才孫鐵針摳著灰堆的模樣,指甲縫里的黑炭把指節(jié)都染烏了,最后說,這不是鬼神作祟。。。。。。是火不愿燒了。
有些鍋,裝過太多沒哭出來的事。
周芷若的筆桿在掌心轉(zhuǎn)了半圈。
她想起昨夜巡街時,看見田三婆蹲在老槐樹下,懷里抱著只破陶鍋,月光照在鍋沿的豁口上,像道沒愈合的傷;想起鄭老拐修渠時總盯著石頭縫,有回她問,他說當(dāng)年運(yùn)封灶膏的車轍,就壓在這種石頭上;想起孫鐵針補(bǔ)衣服時,針腳總在衣襟第二顆紐扣處打個結(jié)——那是他戰(zhàn)死的兒子生前最愛的位置。
設(shè)哭灶禮。她突然開口,筆鋒在下重重劃了道線,不限悲喜,凡愿傾訴者,可抱鍋而泣、拍灶而罵、或默坐不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