儀式完畢,移步孔林。參天古木掩映著無數墓碑,歲月在此仿佛凝固。
漫步其間,朱嘯刻意放緩了腳步,與身旁的孔弘譽交談起來。
“孔族長,北孔一脈深明大義,同意分支出‘紹圣公’一脈東渡,揚我先師文教于海外,此功甚偉。朝廷銘記于心。”朱嘯首先提及此事,語氣溫和但帶著試探。
孔弘譽身體幾不可察地微微一僵,隨即更加躬低了身子,聲音帶著復雜的哽咽:“大人……朝廷天恩,孔氏……銘感五內。聞啟……吾兒能承此重任,東渡傳道,亦是秉承我先師‘有教無類’之遺志,老朽……雖有不舍,然亦知此乃保全圣脈、光大門楣之機……老朽與闔族,皆感念朝廷給予此一線生機。”
他言辭極其恭順,甚至帶著感激,但那份“不舍”與“一線生機”的用詞,卻像針一樣刺入聽者心中。
他身后的幾位北孔中年子弟,更是面露悲戚與憤懣,有人甚至別過頭去,強忍著情緒。
長子孔聞啟承爵東渡,看似榮耀,實則是家族在巨變下被迫做出的分離,這“紹圣公”的爵位,是用遠離祖庭、漂泊海外換來的,其中的辛酸與無奈,外人難以體會。
當話題不經意間轉到當今學風與朝廷時政時,孔弘譽顯得更加謹慎,字斟句酌,仿佛在雷區行走:“……大人,朝廷銳意革新,推廣實學,造就經世致用之才,老朽……愚鈍,亦覺有其必要。只是,”
他話鋒微微一轉,帶著老年人特有的、近乎固執的憂慮,“老朽淺見,竊以為經義乃學問之根本,如樹之主干,如屋之基石;實學則為枝葉花果,梁椽窗欞,自是繁茂精巧可喜。
然,本固方能枝榮,基穩方能屋牢。若天下士子只知追逐器物技巧之末,競相以奇技淫巧為能事,恐有舍本逐末之虞,長此以往,人心浮躁,道德不修,或……或有虧圣門敦本尚實之正道,動搖國本啊……”
這番話,與其說是公開的反對,不如說是一個守護了千年道統的老人,在時代洪流沖擊下,發自內心的、充滿無力感的吶喊與掙扎。
他恨朝廷奪走了孔府的榮光與自治權,卻又不得不感激朝廷給了北孔一條生路(東渡),這種極度的矛盾,幾乎要將他撕裂。
朱嘯聽出了他言語深處那幾乎要溢出的痛苦與堅持,并未直接駁斥,只是淡淡道:“族長憂思,朱某記下了。然時代洪流,浩浩蕩蕩,順之者昌。先師亦云‘周雖舊邦,其命維新’。”
他點到即止,不再多言,給老人留有余地。
午后,朱嘯提出欲觀覽原孔府藏書樓“奎文閣”。
此樓依舊坐落于原址,飛檐斗拱,氣象不凡,但樓外守衛已換成了手持制式兵刃、神情肅然的兵丁,與禮部文吏協同看守,崗哨分明,透著一股生人勿近的凜然。
進入樓內,一股陳年墨香與書卷特有的微塵氣息撲面而來。
書架林立,直抵穹頂,浩如煙海的典籍整齊排列,保存得極好。
然而,管理登記之處,坐著的已是曲阜縣學的教諭,正一絲不茍地記錄著出入人員。
就在這彌漫著故紙堆氣息的靜謐空間里,素月憑借其過目不忘的本領和對知識的敏銳直覺,再次從浩瀚書海中準確地找到了那幾函《格物粗探》。
她小心翼翼地將書函取出,拂去微塵,眼中閃爍著發現珍寶的光芒。
“公子,您看。”她將書捧至朱嘯面前,聲音帶著壓抑的興奮,“此書雖名‘粗探’,然其中所載,于力學杠桿、滑輪省力原理、乃至一些水利器械構圖,見解獨到,邏輯嚴謹,遠超當下許多空談。若送至天工院,必能啟發思路,于格物之學大有裨益!”
朱嘯接過一冊,隨手翻閱,見其中果然圖文并茂,雖筆法古拙,但論述條理清晰,尤其一些機械結構圖,繪制精準,確有不凡之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