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的問話輕飄飄的,落在大殿里,卻比千鈞之石還要沉重。
這話像是一把沒有開刃的刀,可以被當成是父親對兒子的隨口關心,也可以被解讀為君王對臣子的嚴厲審問。如何回答,便是蕭云庭踏入京城的第一份答卷。
蕭云庭的臉上沒有絲毫變化,他微微躬身,語氣平靜得像是在說一件與自己毫不相干的家常小事。
“回父皇,并非不愉快。兒臣離京多年,對京中規矩已然生疏。城門校尉魏通嚴守章程,仔細盤查,乃是忠于職守。朔州地處邊境,軍民混雜,時有草原探子混入,嚴查是應有之理。魏校尉能將此嚴謹之風用在皇子身上,足見其鐵面無私,實乃我大夏棟梁之材。兒臣非但沒有不快,反而為我大夏有此忠臣,感到欣慰。”
他頓了頓,聲音里帶上了一絲恰到好處的自嘲與疲憊。
“只是,朔州苦寒,將士們衣衫單薄,車馬簡陋,想來是魏校尉見我等一行人形容狼狽,與京中氣象格格不入,誤以為是流民假冒,這才盤查得久了些。說到底,是兒臣治下不力,讓將士們受了風霜,給父皇丟了顏面。兒臣,有罪。”
說完,他便要再次跪下。
這一番話,滴水不漏。
他將刁難說成盡忠,將羞辱說成誤會,將對方的錯,全攬成了自己的“治下不力”和“衣衫不整”。他不僅夸了魏通,還順帶捧了皇帝治下有方,最后再請罪,姿態放得低到了塵埃里。
可話里的意思,卻像一根根針,扎得人心頭發麻。
什么叫“形容狼狽”?什么叫“給父皇丟了顏面”?
他是在告訴皇帝,他在朔州過得有多苦,功勞有多大,回來還要受這等委屈。他一個字沒告狀,卻把狀告得明明白白。
“呵。”
皇帝從鼻腔里發出一聲意味不明的輕笑。他那雙審視的眼睛,在蕭云庭身上停留了許久。
“你這張嘴,倒是比在京城時,厲害多了。”
皇帝沒有讓他跪下,而是換了個話題,聲音聽起來隨意,卻暗藏機鋒。
“朔州的事,朕都聽說了。開荒田,建暖棚,燒水泥,制玻璃……你倒是給朕弄出了不少新花樣。朕很好奇,這些東西,是誰教你的?”
來了。
這才是真正的考驗。
蕭云庭心中明鏡一般。他的那些超越時代的技術,是他最大的功績,也是他最大的疑點。一個從小在深宮里長大的病弱皇子,如何懂得這些經世濟民的奇術?
這個問題答不好,就是欺君之罪。
“回父皇,無人教導兒臣。”蕭云庭不卑不亢地回答,“這些并非奇術,只是些無用的雜學罷了。”
他抬起頭,迎上皇帝的目光,眼神清澈坦然。
“兒臣自幼體弱,無法像兄弟們一樣弓馬嫻熟,研習治國大道。閑來無事,便只能在故紙堆里打發時間。看的雜書多了,總會看到一些前人異想天開的記載。比如,古籍曾載,西域有火石可燃,有琉璃可透光。兒臣到了朔州,那里什么都缺,唯獨不缺石頭和沙子。生死關頭,也只能將書上那些荒誕不經的法子,拿出來一一嘗試,希望能找到一條活路。”
“兒臣運氣好,試了百次,總有一次能成。說到底,這并非兒臣之能,而是朔州軍民被逼到了絕境,不得不迸發出的求生之智。若無他們不畏嚴寒,不懼失敗,與兒臣一同嘗試,再好的想法,也只是空談。”
他將一切都歸功于“古籍”和“運氣”,以及“軍民的智慧”,把自己摘得干干凈凈。
皇帝靜靜地聽著,手指在龍案上輕輕敲擊,發出篤、篤的聲響,每一下,都敲在人心上。
“說得好。無論如何,你守住了朔州,讓北境安穩,這是大功。”皇帝話鋒一轉,“朕聽說,你和草原的黑狼部落之主,拓跋烈,私交甚篤?”
“私交談不上。”蕭云庭立刻否認,“只是利益交換罷了。草原缺糧缺鐵,朔州缺戰馬牛羊。拓跋烈是個聰明人,他知道搶掠只能解一時之渴,互通有無,才能長久獲利。兒臣與他,只是找到了一個對雙方都有利的相處方式。這,也算是為我大夏,暫時安撫住了一頭北方的餓狼,為朝廷節省了大量的軍費開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