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覺問:“你去過龜茲嗎?那里是怎么樣的?我只在祖父和父親的講述中知道它。”
“原來縣主沒有去過龜茲嗎?那縣主以后一定要踏上祖先的土地去看一看,那真是世界上最美好的地方。”薛昔陽回憶著,臉上滿是向往懷想,“它在萬里無垠的荒漠彼端,遙遠的雪山連綿不斷,在湛藍的天空下起伏。融化的雪水澆灌出大片的綠洲,那便是龜茲人祖祖輩輩定居的水草豐茂之地。
“每到春夏,牛羊在開滿花朵的草地上吃草,騎著馬的少年在草原上穿梭,飛一般來去。有時候,會有鷹隼從高空上飛過,遠處巨大的山林翠色鮮亮,它一頭扎進那片綠色的海洋中,唳叫聲在群山之中隱隱回蕩,卻再也找不到蹤跡……”
聽著他描述的塞外風景,千燈心馳神往,心下的悲傷難受也緩解了不少,下意識喃喃:“有生之年,我一定要回去看看。”
“縣主去了那般開闊爽朗的地方,心境必定也會有不同,到時候還會有許多驚喜呢。”薛昔陽的聲音溫柔纏綿,就如她午夜夢回難以入眠時期盼的那般,輕聲哄著她,讓她沉在繾綣中,“我在龜茲聽到了一首歌,是龜茲人民口耳相傳的,關于縣主祖父昌化王的曲子。”
他說著,以撥子在琵琶弦上劃過,頓時奏響與中原大不相同的蒼涼曲調。
古樸蒼厚的曲子在他的手下流淌,他唱著異國龜茲的歌曲,從小與父祖學說龜茲話的千燈自然能聽出里面的意思。
流傳于牧民口中的小曲,沒有精心編纂的完美段落,只是八聲調子從低沉壓抑到雄渾高亢,一直重復著同樣的兩句歌詞——
從雪山出走的小王子,他是歸善女王的血脈。
從長安歸來的昌化王,他是龜茲大唐的榮耀。
這簡單的寥寥數語,但在動人心弦的曲調反復烘托之中,從小王子到昌化王,從雪山荒漠到長安繁花,讓千燈仿佛看到了蒼茫草原之上,年幼的祖父沿著遼闊雪山,縱馬一路向東的身影。
那是昌化王白孝德,他的祖母是龜茲歸善女王,而他當年是龜茲的小王子。
西域三十六國中,龜茲是富饒而美麗的一個國度,地處東西交通要道,織錦冶煉業發達,溫熱的氣候讓綠洲中麥、麻、葡萄滋養生長。玄奘在大唐西域記中記載,龜茲的樂舞“管弦伎樂,特善諸國”,箜篌琵琶篳篥簫,舞步飛旋如風。
但這樣的國家也必然成為勢力爭奪中心。千百年來龜茲紛爭離合,吐蕃、突厥、回鶻、大唐,無不爭奪著它的控制權。直到歸善女王率國眾歸于大唐,大唐也在龜茲建起了安西都護府,其后雖數度興廢,但龜茲早已成為大唐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歸善女王去世,她的兒子白莫苾繼任為龜茲王,不久接到了大唐爆發安史之亂的消息。
當時大王子白孝節認為,大唐衰微,叛軍勢如破竹,龜茲當左右逢源,坐觀動亂;二王子白孝義贊成,并且認為大唐在西北勢力已衰弱,龜茲甚至可借機更換靠山。
唯有小王子白孝德認為,動亂必不能久,安定才是人心所向,當竭力幫助大唐,平定亂局。
他這樣說,也是這樣做的。十幾歲的他率領忠于大唐的龜茲國人,抵住了企圖趁亂進襲的亂軍,與唐軍一起死守安西都護府。
藩鎮亂軍至龜茲興師問罪,父親與兄長們為明哲保身,設計將他誘騙回宮,意欲擒拿他抵罪。安西都護府也終于淪陷,化為一片火海。
是他的母妃冒險將他救出,送他踏上前往中原之路,告訴他,既然已經選定了道路,便跟著自己的信念走下去。
他縱馬逃離故土,在巍峨雪山與蒼茫叢林中最后一次回頭時,看見母妃從燃著大火的龜茲王城上墜落。
他跋涉千里投身中原,成了李光弼麾下一個不起眼的士兵。后來他因為英勇而升裨將,千軍之中斬殺敵方大將一舉成名,在李光弼成為臨淮王之后,他被委任為北庭節度使。
他重新回到龜茲故國,那時父王已經亡故,繼任龜茲王的大哥已需聽命于他。他南遏吐蕃,東擊亂軍,威震西北,最終受封昌化王。
他一輩子沒有忘記母妃的話。選定了道路,便跟著信念走下去,直到為它而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