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他的母親都不再在意了。
那日晨間,金敬亭天剛亮便悄悄起身離開。畢竟尚未正式媒聘,他一個大男人在寡婦居所留宿并不好聽——所以他在這邊出現時,用的都是少人知的字敬亭,連周圍嘴最碎的大娘都不知道他就是長安金家的七郎金保靖。
當時孟蘭溪候在門口,恭恭敬敬給他奉茶,說要向他致謝。
“你小小年紀,倒是懂禮。”金敬亭笑著接過他遞來的杯子,“放心吧,我一定視你若己出,絕不會虧待你的。”
“我也一定把金叔叔當我親爹孝敬。”他甜甜笑著,露出那對可人疼的、與母親一樣的酒渦。
金敬亭一口飲盡滿杯,察覺不對:“這不是茶,是酒啊。”
“啊,我在廚房拿的,搞錯了嗎?”他童稚的臉上懵懂又慌亂,趕緊打開自己手中的壺蓋看,卻不防整壺酒都倒在了他的衣上,弄得他一身酒氣。
“哎呀,對不起對不起。”孟蘭溪急急忙忙抬衣袖去擦他身上的酒漬。
孟夫人從屋內出來,一看這情形也是無奈,取出帕子替金敬亭擦拭,笑道:“這孩子也是一片孝心,你別怪罪。”
“無妨,就算看在你的面子上,我也不會往心里去啊。”
兩人親昵說著話,貼得太近,彼此身上的玉佩輕輕撞擊在一起。
那玉佩,孟蘭溪已經看不順眼很久了。
他母親的名字,蜀地最縹緲的仙山,他憑什么貼身佩戴。
所以他假裝擦拭,在忙亂之中,扯住如意結的線頭使勁一拉。
早起匆忙佩戴的絲結并不牢固,那塊玉佩順利滑入了他的袖口,從今后再也沒法和他娘親成一對了。
金敬亭離去后,孟蘭溪回到自己屋中睡了個回籠覺。
其實睡得并不好。有一時他夢見寒冷中他快要凍斃,有一時眼前盡是淹沒茶園的泥石流,有一時是六歲那年“父親”看他的眼神,細看又變成金敬亭瞧著他的模樣……
直到他被母親陡然的慟哭聲驚醒,他品味著其中的絕望哀傷,知道她肯定是接到了金敬亭的死訊。
于是糾纏著他的不安噩夢徹底消散,他用被子蒙住頭,在被窩里偷偷地笑了出來。
聽說即將溺水而亡的人,即使抓住一根岸邊草莖,也會死死攥住不肯松手,哪怕這根草會被連根拔起,同他一起被卷入污濁漩渦,也在所不惜。
而最終,他抓住了這根草,保住了他想要的人生。
上天仿佛終于開始垂憐他,成全他。目睹金敬亭落馬的人聞到那通身酒氣,都說他是宿醉后意外墜馬;醫館因人已沒有氣息,根本不讓抬進來診斷;金家覺得他為娶寡婦而在族中鬧事是家丑,遷怒之下,匆匆擇了墓地下葬。
誰也不知道,他給金敬亭奉上的那一杯酒中,有通曉藥理的母親叮囑他千萬不可接觸的烏頭。
那之后,他與母親住在金敬亭留下的小院中,過上了順遂安靜的生活。他年歲漸長,去孟家族學中讀書,憑著聰明早慧碾壓所有人,頗得夫子賞識,最終進了國子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