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眼神灼灼,充滿了對知識的渴望和一種不搞明白誓不罷休的執拗。
露娜沉默地看著他,沒有立刻反駁。辦公室里只有電子設備低沉的運行聲。
過了一會兒,她忽然開口,話題陡轉:
“易普拉欣,你之前在加沙……生活是什么樣的?”
這個問題完全出乎易普拉欣的意料,他愣在原地,一時沒反應過來。
幾秒后,他才遲疑地開口:
“……顧問閣下?”
“我只是好奇,”露娜的語氣聽不出太多情緒,“是什么樣的環境,塑造了你這樣的……性格?!?/p>
她用了“性格”這個詞,但易普拉欣感覺她指的可能是更深處的東西。
易普拉欣低下頭,雙手不自覺地握緊了。
沉默籠罩了小小的辦公室。
就在露娜以為他不會回答,準備將話題拉回技術問題時,他開口了,聲音低沉而緩慢,仿佛每一個字都帶著沙礫。
“……大部分時間,在地下。在地道里?!?/p>
他開始敘述,眼神失去了焦點,仿佛穿透了墻壁,回到了那片飽受蹂躪的土地。
“地道不是你們想象的那種……軍事通道。很多就是老百姓自己挖的生存空間,狹窄、潮濕、黑暗,永遠彌漫著泥土、汗水和恐懼的味道。沒有電,只有微弱的應急燈或者蠟燭。空氣不流通,很悶,混合著發電機廢氣和……傷口腐爛的氣味。”
“能聽到的聲音……永遠都是上面傳來的。無人機的嗡嗡聲,像討厭的蒼蠅,但你知道它隨時能要你的命。爆炸聲,有時很遠,有時近得讓你感覺整個地道都在顫抖,泥土簌簌地往下掉。還有……哭聲,孩子的,女人的……永遠都有哭聲?!?/p>
他頓了頓,呼吸變得有些沉重:
“我們得像老鼠一樣生活。找吃的很難,干凈的水是奢侈品。生病了……很多時候只能靠自己硬扛。我見過很多人……只是因為一點點小感染,或者得不到治療的傷,就……慢慢沒了?!?/p>
說到這里,他猛地抬起頭,眼中燃起壓抑的火焰:
“但這還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他們(以色列士兵)下來的時候……”
露娜靜靜地聽著,沒有打斷。
“他們會突然沖進來,帶著強光手電和大聲的呵斥。他們會搜查每一個角落,砸爛任何看起來可疑的東西——很多時候那只是我們僅剩的一點食物和藥品。他們會把男人和男孩拖出去審問,毆打……或者直接帶走,很多人再也沒回來。”
他的聲音里充滿了冰冷的恨意,“他們不在乎你是不是平民,不在乎你是不是孩子……在他們眼里,我們所有人都是‘恐怖分子’,或者‘恐怖分子’的潛在溫床?!?/p>
他似乎陷入了某種痛苦的回憶,語速加快:
“我見過一個士兵,當著母親的面,用槍托砸碎了她兒子攢錢買的、用來學習的老舊平板電腦,只因為那里面有幾句……他們認為是‘煽動性’的詩句。我見過他們故意污染我們的儲水罐……就因為懷疑附近有抵抗分子的活動。他們可以隨意闖入任何人的家,拿走任何東西,逮捕任何人……不需要理由?!?/p>
他的敘述停了下來,胸膛微微起伏,辦公室里的空氣仿佛都因他的故事而變得沉重粘稠。
露娜沉默了很久。
她經歷過戰爭,見過死亡和殘酷,但加沙這種長期處于被封鎖、被占領狀態下的日常性、系統性的壓抑和絕望,是另一種層面的地獄。
她似乎有點明白,眼前這個年輕人身上那股近乎自虐的狠勁和永不熄滅的怒火從何而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