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人生中最幸福的時光,僅有三年。雖然母親懸梁自盡的那一日還時常在他夢中出現(xiàn),但他有了新的父母和兄長,有了吃飽穿暖的生活,有一個可以遮風避雨的屋簷,有一座爬滿薜荔的小院。
還有,他傾心仰慕的那一個少女,黃梓瑕。
三年后他考中了舉人,春風得意地回到義父母的身邊,他想自己或許終于能有機會了,于是試探性地,向義父母提起了,想要與黃梓瑕在一起的可能性。
然而他沒有想到,一夜之間,義父母就做出了決定,讓他搬離郡守府,去往蜀郡給他置辦的宅子。
相比于熱烈明晰地與父母爭執(zhí)的黃梓瑕,他對義父母敬重而感激,所以不得不搬離郡守府,前往自己的小小宅邸。
在慶祝他喬遷新居時,相熟的一群人約他出來喝酒,一直鬧到入夜。外面的雪細細下起來,他離開醉得東倒西歪的朋友們,一個人踏雪回家。
他特地繞了遠路,到郡守府的外邊,在熱熱鬧鬧的街市之上,仰頭看一看黃梓瑕的小樓。
小閣之上的燈火,熄滅了。
他傾心愛慕的那個女子,已經(jīng)安歇了。
他含著笑,站在雪地里,回頭看著街市。雪夜寒冷,少人出行,做買賣的人也都收拾了東西回家了。唯有街邊一個唱皮影戲的老人,還在紗屏之前,演著小短戲。
他本已經(jīng)走過去了,又憐惜老人不易,轉(zhuǎn)回來在紗屏之前放上了一些錢。他聽到老人唱到“長安光德坊”,記憶中那些遙遠的東西,被微微觸動了。
于是他站在雪中,抬頭看完了整出戲。
大雪紛紛壓在他的發(fā)上、肩上,他卻毫無知覺。
他看著自己家破人亡的這一場血淚,成為了街上的一出戲,成為別人口中一個消遣的故事,只落得所有人都贊嘆一聲“黃梓瑕年少聰慧”。
黃梓瑕。
他遇到的,日光下肆意綻放的奪目花朵。
他的兄長殺妻案,本已經(jīng)要結(jié)案了。他的一家,苦盡甘來,終于看到了未來的曙光——
可為什么,十二歲的她在旁邊喊了一聲“爹爹”。
他的母親懸掛在橫梁之上,似乎還在輕輕晃蕩。窗外初升的朝陽斜斜地從窗欞外照進來,染得他母親的整個身子、他家整個破敗的屋子、他所處的整個天地,都是一片血紅。
他剛從夢中醒來,還迷茫的腦子,只余得一片空白。他站在母親的身前,呆呆地抱著她的腿,發(fā)現(xiàn)她已經(jīng)完全冰冷僵硬了。
父親死后,沒日沒夜織布操勞,終于將他們兩人養(yǎng)大的母親;雖然家境貧苦,可依然咬牙送他開蒙,還給他買上好筆墨的母親;曾笑著對他說,我們一家人以后團圓美滿,開心過日子的母親;在哥哥被處斬之后瘋癲狂亂的母親,無聲無息地吊死在了他睡夢之時。
他沒有家了。
他把母親從梁上搬下來,把她拖到床上,仔細妥帖蓋好被子。他把眼睛閉上,靠在她的身邊,想著,就像睡著一樣,永遠也不要睜開了。
然而這一夜的雪,沉沉壓在他的身上,讓他仿佛又感覺到了,自己那時冰涼得仿佛全身血液都停止的感受。
他不知道自己在郡守府外站了多久。直到天亮,有人開門出來,看見他之后嚇了一跳,趕緊給他拍去身上的雪,卻發(fā)現(xiàn)下面的雪已經(jīng)化了,又重新凍成冰,和他的衣服皮膚深深地凍在了一處。
他在眼前恍惚的黑暗之中,模模糊糊看見她的面容。
他傾慕的女子,他荒蕪人生中最灼眼的花,他的黃梓瑕。
他的至仇,他的至恨,他的至愛。
那一夜的寒冷,讓他病了許久。
他不想再見黃梓瑕。她過來探病的時候,他將書本壓在自己的臉上,任憑她唧唧喳喳怎么逗弄他,他也依然沒和她說一句話。
她自然也察覺到了他的變化,于是沮喪地坐在他的榻邊,問,到底怎么了,為什么一般出去就疏遠了,不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