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自然也察覺到了他的變化,于是沮喪地坐在他的榻邊,問,到底怎么了,為什么一般出去就疏遠了,不理我?
他閉上眼,沉沉地說,阿瑕,你要是不會查案就好了。
她生氣地離開了,因為他一句話就抹殺了她的所有驕傲。而他也第一次沒有挽留,任由那道裂隙存在他們之間。
因為他想,這輩子,可能就這樣了。
身體稍好一些之后,他到明月山廣度寺,去聆聽佛法。
在那里,他遇見了齊騰,為他引見了沐善法師。不知為什么,在心里藏了那么久,原本打算一直腐爛在心里的那些東西,卻在沐善法師的笑容之中,全都傾訴了出來。他說到黃梓瑕,說到黃郡守,說到自己的母親。
最后沐善法師問,你心里有一條毒龍,既然無法抑制,何不讓它大顯神威,以求終得內心安息?
他茫然起身,走出沐善法師的禪房,走過粉墻游廊。
他看見碑刻上清清楚楚的那一句詩——
薄暮空潭曲,安禪制毒龍。
然而,他已經沒有辦法。他心里那條劇毒的龍,已經夭矯地沖出他的身體,叫囂著激蕩他全身的血脈,迫不及待要去迎接那鮮血淋漓的快意。
禹宣講述到這里時,眾人的目光都不由自主聚集到沐善法師身上。
“阿彌陀佛……禹施主自己未能定性。老衲還望以毒攻毒,一舉摧毀心魔,誰知你竟會錯了意,如今徒惹出一場大禍!”沐善法師垂目低頭,合十道,“當初在齊施主家中看見禹施主,老衲還以為你是還未忘卻之前仇恨,所以才自尋短見,卻不知你竟是心生歹意,要殺恩重如山的義父母了!”
李舒白見他立即將自己摘得干干凈凈,知道他必定早已準備好說辭,其中必定有內情。但此時禹宣案件尚未完結,他也不說破,只冷眼旁觀。
禹宣也不在意沐善法師,他蒼白的面容上浮出一絲絕望的笑意,烏青的唇形狀依然美好,只是令每一個看見他的人都覺慘淡。
他離開了廣度寺,買了一塊玉,重又去討好她。在與她商量設計玉鐲的時候,他的眼前,在一瞬間閃過齊騰隨身攜帶的那一條阿伽什涅。
鮮紅如血,飄忽如煙。
阿伽什涅,龍女一念飄忽所化,往往出現在死于非命的人身邊。
“就兩條魚吧。”他在紙上畫了兩條圓轉的小魚,慢慢地說,“你和我就像這兩條小魚一樣,互相銜著對方的尾巴,轉成一個循環,逃不了你,也逃不了我,永生永世,在一起。”
永生永世。
他從齊騰的手中拿到了鴆毒,點在了鐲子內部的三個小凹處,將蠟燭滴上,削平,似有若無的三點微黃,完美地融合在羊脂白玉的顏色之中。
這不祥的鐲子,便就此戴在了她的腕上。
在聽說黃家有意將她與王蘊的婚事提上日程之時,他與她打賭,誘使她如往常般買了一包砒霜。在雪后梅開的那一日,他看見了她的叔叔和祖母來訪,猜測他們必定是來催促婚事的,于是他在幫她抱過滿懷的梅花之時,捏一捏她手上的鐲子,不動聲色地找到魚眼,用花枝挑開了那一處的蠟。
她與祖母攜手同去,親親熱熱,笑顏如花。
他抱著滿懷的梅花,從她家的花園中走出,走過他曾長久凝望的她常住小閣,走過他們初見時的枯殘荷塘,走出郡守府。
在寂落無人的后巷,他佇立在長空之下。初春的雪風滌蕩他的整個身體,他感覺到寒冷,卻并未移動腳步。
他只一動不動地站在那里,仰頭看著天空。
懷中的梅花,順著他無力垂下的雙臂墜落于地。紅色粉色,鮮血與胭脂,俱墮泥濘,暗香隕落。
仿佛又回到那一日,他趴在母親冰冷的尸體旁,一動不動。
他去晴園參加詩會,又是清談又是喝酒,真奇怪,他覺得自己幾乎支撐不住了,卻居然沒有一個人看得出他的異樣。他其實沒有喝醉,他只是再也裝不下去了,于是癲狂地掙脫所有人,回去一動不動地躺下,在自己的宅邸之中,等候著報喪的消息傳來。
到第二日早上,他的義父母死了,而黃梓瑕,他們說,成為了黃家唯一幸存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