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沉,如同濃得化不開的墨,將香港這座不夜城包裹其中。中環的高樓依舊燈火通明,勾勒出冰冷而璀璨的天際線。蘇菲獨自一人坐在前往機場的豪華轎車后座,身體隨著車輛微微晃動,目光失焦地落在窗外飛速倒退的流光溢彩上。
她剛剛結束了一場與維克多·王以及兩位來自歐洲的“藝術品收藏家”(實則是“暗影”通過新渠道聯系的洗錢客戶)的晚宴。宴會設在維多利亞港畔的頂級餐廳,觥籌交錯,言談甚歡。她穿著香奈兒最新季的套裝,佩戴著精致的珠寶,應對自如,談笑風生,完美扮演著那位來自新加坡、背景深厚、熱衷文化與慈善的精英女性——蘇菲·林理事長。
然而,只有她自己知道,華服之下包裹的是怎樣一顆疲憊而麻木的心。晚宴上討論的所謂“藝術品投資”,其背后是骯臟的資金流轉;與維克多心照不宣的交換眼神,充滿了算計與危險;就連那兩位看似儒雅的歐洲“收藏家”,眼神深處也藏著與她類似的、見不得光的秘密。
轎車駛過青馬大橋,離島的燈火漸漸遠去。蘇菲閉上眼,試圖將晚宴上的喧囂和虛偽從腦海中驅散,但那段加密通訊中“幽靈”給予的“信任”和關于家人的“承諾”,卻又像鬼魅般浮現。這種被認可的感覺與她自身的罪惡感交織在一起,形成一種難以言喻的撕裂感。
飛機沖上云霄,將香港的繁華踩在腳下。蘇菲靠在舷窗邊,看著下方逐漸縮小的、如同星河般的光點。她感覺自己就像這架飛機,在兩個截然不同的世界間穿梭。一個世界是新加坡的律所、光鮮的基金會、受人尊敬的社會地位;另一個世界是加密頻道里的冰冷指令、離岸迷宮中的資金暗流、以及與維克多、大衛·陳這類人的灰色交易。她是這兩個世界的連接點,卻又不完全屬于任何一個。她像一個幽靈,漂浮在光明與黑暗的夾縫中,沒有真正的歸宿。
一個多小時后,飛機降落在新加坡樟宜機場。踏上熟悉的土地,呼吸著熱帶夜晚潮濕悶熱的空氣,蘇菲并沒有感到絲毫放松,反而有一種從一場漫長的噩夢中短暫驚醒,卻深知很快又要重新睡去的無力感。
她拒絕了基金會派來的車,獨自攔了一輛出租車。她需要這點獨處的時間,來調整心態,重新戴上那個屬于“蘇菲律師”、“蘇菲理事長”的面具。
出租車駛入市區,窗外是新加坡秩序井然的街道、霓虹閃爍的商場、以及步履匆匆的行人。這一切曾經是她熟悉并努力融入的生活,如今卻顯得如此遙遠和不真實。她看著那些牽著孩子散步的家庭、在路邊攤歡笑的情侶、以及剛從寫字樓里出來的、臉上帶著疲憊卻也充實的上班族……這些普通人的平凡生活,對她而言,已經成為一種遙不可及的奢望。
出租車停在了她位于烏節路附近的高檔公寓樓下。蘇菲付錢下車,拖著略顯疲憊的步伐,走向那棟燈火通明的大廈。她沒有立刻進去,而是站在樓下,仰頭望著自己公寓所在的那一層。窗戶漆黑,像一個等待吞噬她的洞口。
她深吸一口氣,感覺無比的孤獨。這份孤獨,并非身邊無人,而是無人可以傾訴,無人能夠理解她此刻正在經歷的一切。她所有的掙扎、恐懼和罪孽,都只能由她一個人默默承受。
就在蘇菲望著自己公寓窗戶,沉浸在無邊孤寂感中的同時,在街對面一棟商業樓的停車場高層,一個穿著深色夾克、戴著鴨舌帽的年輕男人,正透過一輛黑色廂式貨車的深色車窗,用高倍望遠鏡靜靜地觀察著她。
他是“山貓”,巴頌手下最精銳的行動隊員之一,擅長潛伏與偵察。他接到的命令是:確保目標(蘇菲)安全返回住所,并記錄其抵達后的外圍活動情況。這是陳默在給予蘇菲“信任”的同時,下達的另一個無聲指令——加強物理層面的監控。
“山貓”的眼神銳利而專注,如同鷹隼。他看著蘇菲站在樓下那略顯脆弱和迷茫的身影,手指在望遠鏡的調節環上微微動了動,將她的表情細節捕捉得更清晰。他看不到她內心的波瀾,只能看到一個完成任務后歸來的、有些疲憊的女人。
他對著衣領下的微型麥克風,用幾乎聽不見的聲音報告:“目標已安全抵達住所樓下,狀態正常,未發現異常跟蹤。”
耳機里傳來簡單的確認聲。
“山貓”的任務只是監視,不包含任何情感判斷。他對蘇菲的身份和所做之事只有模糊的了解,只知道她是組織重要的“資產”,需要保護,也需要監視。他看著她最終深吸一口氣,仿佛下定了某種決心,然后挺直脊背,走進了公寓大樓。
直到蘇菲公寓的燈光亮起,并且通過熱成像儀確認室內只有她一個人的活動信號后,“山貓”才緩緩收起望遠鏡,發動了廂式貨車的引擎,悄無聲息地滑入車流,消失在夜色中。他就像一道真正的陰影,來過,看過,卻不留痕跡。
蘇菲對此一無所知。
她回到冰冷的公寓,反鎖上門,背靠著門板滑坐在地上。巨大的疲憊感如同潮水般將她淹沒。她成功了,她又一次完美地扮演了自己的角色,為那個黑暗帝國帶來了利益,也鞏固了自己看似光鮮的地位。
但為什么,心里卻這么空,這么冷?
她走到落地窗前,看著窗外新加坡依舊繁華的夜景。這座城市充滿了活力與希望,而她,卻感覺自己像是一個寄生在其上的幽靈,汲取著它的養分,卻將黑暗與污穢隱藏在光鮮的外表之下。
歸途,從未如此漫長,也從未如此令人絕望。她知道,明天的太陽升起時,她又要戴上那些沉重的面具,繼續周旋于兩個世界之間。而那雙在黑暗中注視著她的眼睛,無論是虛擬的“深淵之眼”,還是物理的“山貓”之目,都時刻提醒著她——她早已無處可逃。
這場無盡的歸途,終點在哪里?她不敢去想,也不能去想。她只能在這條看不見光明的道路上,繼續走下去,直到……生命的盡頭,或者,直到被身后的黑暗徹底吞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