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江風凜冽。廢棄的清風市濱江碼頭,在黑暗中只剩下一個巨大的、殘缺的剪影,像一頭匍匐在江邊的垂死巨獸。斷裂的樁基如同折斷的肋骨,裸露在潮濕的空氣中,江濤拍打著荒蕪的岸線,發出單調而沉重的嗚咽,仿佛無數冤魂在黑暗中哭泣??諝庵袕浡赜械男葰?、鐵銹的酸腐味和某種東西被燒灼后殘留的、若有若無的焦糊氣息,歷經十一年風雨仍未散盡。
楚峰獨自一人,站在三號碼頭舊址的邊緣。腳下是破碎的水泥板和叢生的雜草,遠處,對岸新區的霓虹燈璀璨奪目,勾勒出現代的繁華天際線,與這邊死寂的黑暗形成尖銳得刺眼的對比。這里是十一年前那場吞噬了七條人命、包括秦朗父親秦衛東的大火的發生地,也是他根據明德老師的點撥,選擇的尋找“裂痕”的起點。
他沒有打手電,任由清冷的月光勾勒出他挺拔而孤寂的身影。他需要這種黑暗和寂靜,需要直接感受這片土地所承載的沉重記憶和無言的血淚。白天,他和林雪見、趙小雨已經以“安全檢查”的名義來過一次,進行了初步的勘查,但一無所獲。十一年了,現場早已面目全非,被各種垃圾和荒草覆蓋。但他相信,有些東西,是時間無法完全抹去的。
“坯胎的瑕疵……窯爐的裂痕……”楚峰喃喃自語,重復著老師的點撥。他閉上眼睛,努力在腦海中還原十一年前那個夜晚的情景:沖天的火光,爆裂的巨響,驚慌的呼喊,奮不顧身的救援,以及……可能被大火和混亂所掩蓋的、不為人知的細節。
對手可以將人封口,可以將檔案修改,但當時當刻發生在這片土地上的物理事實,總會留下蛛絲馬跡。問題的關鍵在于,他們當時忽略了什么?或者說,當時調查的盲點在哪里?
他回憶起白天看到的舊卷宗里的一張黑白照片,是火災后從江面上拍攝的現場全景。倉庫幾乎完全坍塌,但……在倉庫靠近江邊的外側墻壁下方,似乎有一片區域的坍塌痕跡與整體不太一樣,更加……粉碎性一些?而且,那個位置,按照倉庫結構圖,應該是一處相對堅固的承重墻基。為什么那里的損毀反而更嚴重?是內部爆炸的沖擊波所致?還是……有其他原因?
當時現場的初步勘查記錄,對這片區域的描述語焉不詳,只簡單記為“因爆燃及后續坍塌,結構嚴重破壞”,沒有更深入的分析。是因為當時技術條件有限?還是因為……有人不希望深入分析?
還有一個疑點:卷宗記載,第一批趕到現場的消防車,在鋪設水帶時,有隊員反映聞到過一股類似“臭雞蛋”的異味,但當時風向變化快,味道很快消散,后續檢測因現場混亂、水源污染等因素,未能確認。這股異味,被當作無關緊要的細節記錄在案,沒有深究。
“臭雞蛋味……”楚峰眉頭緊鎖。那是硫化氫的典型氣味!而硫化氫,常存在于某些化工原料分解或特定物質不完全燃燒的過程中。當時倉庫里存放的合規物品清單上,似乎并沒有能大量產生硫化氫的物料。那這股味道從何而來?是當時存放了未申報的違禁品?還是……燃燒過程中,有什么不該出現在那里的東西被點燃了?
這些看似微不足道的、被當年的調查忽略的“瑕疵”,是否就是老師所說的、能夠撬動真相的“裂痕”?
江風更勁,吹得楚峰的衣襟獵獵作響,寒意刺骨。他仿佛能聽到,風中夾雜著秦衛東和其他遇難工友最后的吶喊與不甘。他能感受到秦朗那年輕臉龐下深藏的喪父之痛和追尋真相的渴望。他能看到柳青青躺在病床上蒼白的面容,以及柳依依日記中那絕望的字句。
一股混合著悲憤、責任和無比決絕的情緒,在他胸中洶涌澎湃。他面對的,是一個龐大、狡猾、殘忍的對手,一個將清風市視為私窯、將官員百姓視為泥土瓷器的黑暗組織。他們用十一年時間筑起沉默高墻,他們用血腥手段清除障礙,他們甚至可能將觸角伸到了自己身邊。
恐懼嗎?是的。孤獨嗎?是的。前路艱險,步步殺機。
但,那又如何?!
楚峰猛地抬起頭,望向黑暗中滾滾東去的江水,眼中燃燒著永不屈服的火光。他想起了入伍時的誓言,想起了穿上紀檢制服時的初心,想起了陸明書記的信任與重托,想起了明德老師的殷切期望,更想起了那些在黑暗中渴望光明、在沉默中期待正義的普通百姓!
他緩緩舉起右手,緊握成拳,仿佛要對這黑暗的天空、對這嗚咽的江水、對這沉睡的城市立下誓言,聲音低沉,卻字字千鈞,如同驚雷般在寂靜的碼頭炸響:
“我,楚峰,在此立誓!”
“無論對手多么強大,無論前路多么艱險,無論要付出怎樣的代價!”
“我必以血肉之軀,撞開這沉默高墻!我必用手中之劍,斬斷這利益黑鏈!我必燃正義之火,燒盡這魑魅魍魎!”
“秦衛東同志的鮮血不會白流!柳依依姐妹的冤屈必將昭雪!清風市的朗朗乾坤,一定要還于百姓!”
“縱然粉身碎骨,亦九死不悔!此心昭昭,天地共鑒!”
誓言在江風中回蕩,傳入黑暗,傳入歷史,也深深烙入他的靈魂。這一刻,他不再是那個孤軍奮戰的紀委干部,而是化身為一把刺向黑暗最深處的利劍,一顆投入死水微瀾的巨石。
他最后深深看了一眼這片浸透血淚的土地,轉身,大步離去,身影沒入夜色,堅定如山。尋找“裂痕”的行動,將更加堅決、更加隱秘地展開。風暴,已在無聲處凝聚了最強大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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