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中心醫院的特需病房,安靜得能聽到點滴液滴落的聲音。窗外是清風市繁華的街景,陽光透過明亮的玻璃灑進來,在地板上投下溫暖的光斑。與之前看守所那陰暗潮濕、彌漫著絕望氣息的囚室相比,這里仿佛是另一個世界。然而,楚峰躺在柔軟的病床上,身上蓋著潔白的被子,卻絲毫沒有感到輕松和解脫。
身體的傷口在藥物的作用下慢慢愈合,但心靈的創傷,以及那場剛剛過去、卻依舊硝煙彌漫的戰爭帶來的沉重感,卻如同附骨之疽,纏繞著他。陸明書記的親自介入和省委專案組的成立,雖然暫時將他從深淵邊緣拉了回來,但他知道,這僅僅是風暴眼短暫的平靜。韓樹森、周遠航盤根錯節的勢力網絕不會坐以待斃,更殘酷、更隱蔽的較量必然還在后面。他現在看似安全,實則仍身處漩渦中心,一舉一動都可能牽動無數敏感的神經。
病房門口有專人值守,既是保護,也是一種無形的監控。楚峰很清楚自己的處境,他必須謹言慎行,配合調查,同時也要警惕任何可能的反撲。他大部分時間都沉默地看著天花板,梳理著過往的點點滴滴,思考著未來的每一步。官場的兇險,他已有切膚之痛,再不敢有絲毫天真。
這天傍晚,夕陽的余暉將天空染成橘紅色。楚峰剛配合完專案組工作人員一次細致的問詢,正感到有些疲憊,病房門被輕輕敲響了。
“請進?!背鍛艘宦?,以為是護士來換藥。
門被推開,進來的卻不是白衣天使,而是一個讓楚峰瞬間瞳孔收縮、心情復雜的身影——縣長李建新!
李建新手里提著一個看起來價格不菲的果籃,臉上堆著一種極不自然的、混合著討好、尷尬、惶恐乃至一絲羞愧的復雜笑容。他原本梳得一絲不茍的頭發有些凌亂,眼袋深重,臉色晦暗,往日那種作為一縣之長的從容和官威蕩然無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種顯而易見的憔悴和不安。
“楚……楚峰同志,”李建新走進病房,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腳步也有些虛浮,“聽說你轉到這邊來了,我……我特地來看看你。你感覺怎么樣?好點了嗎?”
楚峰靠在床頭,目光平靜地看著這位曾經的上司,心中冷笑。來看我?在我被停職審查、被栽贓陷害、甚至差點命喪看守所的時候,你李縣長在哪里?在周遠航和趙強囂張跋扈、為所欲為的時候,你又在做什么?現在風向變了,韓樹森和周遠航倒臺了,你倒是想起來“看看”我了?
世態炎涼,人走茶涼,在這官場之上,真是體現得淋漓盡致!
“勞李縣長掛心了,死不了?!背宓恼Z氣平淡無波,聽不出任何情緒,既沒有憤怒的指責,也沒有虛偽的寒暄。
李建新被楚峰這冷淡的態度噎了一下,臉上的笑容更加僵硬。他訕訕地將果籃放在床頭柜上,搓著手,有些手足無措地站在那里,眼神躲閃著,不敢與楚峰對視。
“坐吧,李縣長。”楚峰指了指床邊的椅子。他倒想看看,這位關鍵時刻明哲保身的縣長,今天登門,到底想唱哪一出。
“哎,好,好?!崩罱ㄐ氯缑纱笊獍阕?,身體卻依舊繃得筆直,顯得十分拘謹。他深吸一口氣,似乎下了很大決心,才抬起頭,看向楚峰,眼神里充滿了“真誠”的歉意和無奈:“楚峰同志啊……這次……這次的事情,真是……真是讓你受了大委屈了!我……我這個縣長,有責任啊!沒有保護好下面的干部,我……我失職啊!”
說著,他甚至抬手抹了抹并不會有眼淚的眼角,做出一副痛心疾首的樣子。
楚峰冷眼旁觀,心中毫無波瀾,甚至覺得有些可笑。這種事后諸葛亮的表演,在官場上他見得太多了。當權勢在手時,趨炎附勢;當大樹將傾時,劃清界限;當風頭過去后,又跑來表功訴苦。這就是某些官員的生存哲學。
“李縣長言重了?!背宓卣f,“我楚峰行得正坐得直,受點委屈沒什么。倒是河陽鎮的百姓,還有花谷那些被打傷的鄉親,他們才是真受了天大的委屈。不知道縣里現在對他們的安置和賠償,有什么說法了嗎?”
楚峰直接將話題引向了實際問題,避開了李建新那套虛偽的自我批評。他要知道,李建新現在對河陽鎮的爛攤子,到底是個什么態度。
李建新的臉色瞬間變得有些不自然,他支吾著說:“這個……縣里正在研究,正在研究。專案組還在調查,很多情況還不明朗,善后工作要等調查清楚之后才能……”
“等調查清楚?”楚峰打斷了他,語氣依舊平靜,但目光卻銳利起來,“李縣長,老百姓等不起啊!花谷被推平了,地里的投入血本無歸,受傷的人還躺在醫院里等著錢救命!難道要等一切都水落石出,恐怕有些人家都熬不過這個冬天了!縣里就不能先撥付一部分應急資金,解決群眾的燃眉之急嗎?這可是關乎人命和穩定的大事!”
李建新被楚峰問得額頭冒汗,他掏出手帕擦了擦,艱難地解釋道:“楚峰同志,你的心情我理解。但是……但是縣里的財政你也知道,不寬裕啊。而且,現在是非常時期,韓副市長和周遠航的事情還沒結論,很多資金審批都卡著,我……我也很難做啊。要不,等專案組那邊……”
“難做?”楚峰嘴角泛起一絲嘲諷的弧度,“李縣長,當初周遠航和趙強在河陽鎮胡作非為的時候,可沒見您說難做。他們挪用專項資金、強占農民土地的時候,審批不是挺快的嗎?怎么一到為老百姓辦實事、解決實際困難的時候,就處處是難關了呢?”
這話像一記響亮的耳光,抽在李建新臉上,他的臉色瞬間漲紅,羞惱交加,卻又不敢發作。今時不同往日,楚峰雖然還是那個楚峰,但他背后站著的是陸明書記和省委專案組,分量已然不同。
“楚峰!你……你這話是什么意思?”李建新有些氣急敗壞,但聲音卻不由自主地壓低了些,“我當時……我當時也有我的難處!韓樹森是市委常委、副市長,周遠航是省管干部,他們背后……水深得很!我一個縣長,能怎么辦?硬頂嗎?那是以卵擊石!到時候不光我自身難保,連蒼遠縣的工作都會受到更大影響!我……我這也是為了大局著想?。 ?/p>
“大局?”楚峰看著李建新那副“顧全大局”的委屈嘴臉,只覺得一股惡氣直沖頂門,他強壓著怒火,冷笑道,“李縣長,您口口聲聲的大局,就是眼睜睜看著周遠航、趙強他們無法無天,坑害百姓,而選擇袖手旁觀?您的大局,就是在我被他們往死里整的時候,選擇開會、選擇‘不方便打擾’?您的大局,就是現在事情敗露了,跑來跟我訴苦,說您也有難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