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上不待他雙膝觸地便連忙上前制止:“郭將軍不必多禮,你為守沙州城立下汗馬功勞,如今負(fù)傷中毒,朕豈能坐視不管?何況救你性命的良藥,乃林愛卿所贈,朕不過是順?biāo)浦哿T了。”
他抬手輕拍郭開肩頭,語重心長地道:“你且安心將養(yǎng),待你龍精虎猛之日,朕還有重任托付于你,朕用你的地方多著呢。”
一番君臣相得,圣上再三寬慰,郭開方才躺下。
隨即他喚來寧遠(yuǎn)與郭懷興,低聲囑咐道:“速去安排圣上與林大人一行人歇息,務(wù)必周全妥帖,不得有半分差池。”
待眾人腳步聲漸遠(yuǎn),碧桃才敢抬袖拭去眼角洇開的淚痕,踉蹌著撲到榻前。
郭開的手掌覆上她微涼的指尖,喉結(jié)滾動數(shù)次,終化作一聲低啞的嘆息:“是我對不住你……這些年,你隨我輾轉(zhuǎn)沙場,連個正經(jīng)名分都未曾討得,吃的是粗糲風(fēng)沙,咽的是滿心苦楚,福卻一點(diǎn)也沒享到?!彼讣馕⑽l(fā)顫,眼底泛起血絲,“若此番閻王執(zhí)意索我性命,你……”
說到這里,他喉頭哽咽得如塞了團(tuán)棉絮,眼眶酸脹得再難吐出半字。
當(dāng)年他奉命駐守沙州時,家中獨(dú)子年幼體弱,三天兩頭的鬧病,夜里常攥著郭夫人衣襟抽噎,哭啞了嗓子也要娘親陪,一日都不能離開。
最終還是由郭老夫人拄著沉香拐杖,顫巍巍拍板定奪,將郭夫人留在了京城府邸照顧兒子。
郭夫人垂首摩挲著幼子又滾燙起來的額頭,淚珠“啪嗒啪嗒”砸在錦被上。
一邊是高燒不退的稚兒攥著她的衣角不肯松手,一邊是丈夫即將策馬奔赴黃沙漫天的邊關(guān),郭夫人的心如被利刃劈作兩半,血淋淋地疼。
正于去留間輾轉(zhuǎn)煎熬、舉棋難定時,忽然傳來幼子高熱驚厥的驚呼。
郭夫人踉蹌奔至榻前,見稚兒小臉燒得通紅,夢中仍囈語著“娘親不走!”,她心尖如被滾油澆透,懸在親情與夫妻情分間的秤砣,終究偏向了血脈相連的骨肉。
她攥著帕子在兒子床前枯坐整夜,淚珠滴落臉頰也渾然不覺。
最終,咬破唇角,含淚將兩個自幼貼身服侍她的丫鬟喚到跟前,哽咽著囑咐:“碧桃、碧蓮,你二人自幼伴我,如今……便替我去照料將軍罷?!?/p>
本來,官宦門庭,三妻四妾原是尋常事,可親手將枕邊人推給旁人,仍如鈍刀割肉般,讓她錐心刺骨地疼。
碧桃和碧蓮,容顏嬌美,原是家中為她精心調(diào)教十余年的臂膀,自幼習(xí)得詩書女紅與管家理事之能,本是為她日后在深宅大院中周旋準(zhǔn)備的助力。
只是自她與郭將軍成婚后,二人琴瑟和鳴、心意相通,將軍待她始終如一,府中亦無妾室紛擾,這雙棋子便始終靜默地守在暗處,未曾動用分毫。
誰料造化弄人,她終究沒能掙脫官家女子被禮教桎梏的宿命。
唯一值得安慰的是,夫君尚存幾分體貼,在收用兩個丫鬟前,命人端來絕子湯藥,看著她們飲盡后才允其近身,也算全了她身為正妻的體面——至少在這深宅之中,不會再有庶子庶女來分薄她與幼子的骨肉情分。
郭開鄭重立誓:“此生我郭開的血脈,唯夫人腹中所出方為正統(tǒng),旁人休想染指分毫?!?/p>
夫妻二人約定:待稚子年歲稍長、體魄康健,她便卸下京中瑣事,策馬奔赴沙州城,從此與夫君共守邊關(guān)明月,再不分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