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姥,妗妗,我還沒有吃飯呢,餓死我了。”是張俊,喊叫著走進院子,一看院子里那么多人,便伸了伸小舌頭,做了個鬼臉,跑進了灶房,羅子七看到,這妮子手里提著的竟然是他送給黃茍信的那二斤紅糖,怎么轉來轉去,又回來了?羅子七放心不下,就借故讓袁天剛他們先喝著,走進了灶房,張俊正和姥姥說著這事呢。
“姥姥,那個黃老頭,可真怪,下午的時候,瞅瞅代銷店里沒人了,才進去,從懷里掏出個布包來,還說,這是你大舅給我送的紅糖,我一點也沒敢動,包得好好的,干干凈凈的,閨女,你能給我換成鹽不?我一想,這東西都賣出去了,又是吃的東西,怎么能說換就換呢,我就拒絕了他,我看他挺失望的。過了一會,他又給我說,少給點鹽也行,我還是搖了搖頭,他嘆了口氣,就要向外走。我,我,我就叫住了他,給他換了,可又一想,這紅糖要是再買人,人家要是嫌他臟咋辦?于是,我就自己掏錢買了,姥姥,你說我這樣做,對不?”張俊似乎對自己的做法還有點忐忑不安,蘇子蓮只笑不說,羅子七倒是笑了,說道:“閨女長大了,長大了啊。”說著,放心地走了出去。
羅子七沒有想到的是,院子里居然又多出兩個人來,一個是王滿倉的大兒子王東旺,一個是他媳婦陳三好,他們去年剛辦過事,搬到東寨墻外另過去了。陳三好走進灶房,嘴里嘟嚕著向奶奶抱怨起婆婆田桂香來了:“奶奶,俺大伯回來了,連俺茍妮姑一個人在菜園子里都知道了,俺娘也不給俺說一聲,真是的,要不是俺大姑給我說,我還不知道俺大伯回來了呢。”
陳三好說的她大姑,是二奶奶的大兒子王滿囤的老婆陳鳳,王東旺娶的是他大娘陳鳳娘家的老三侄女,是親上加親的親,田桂香平常沒有過多的話,聽著兒媳婦的埋怨,解釋著:“下午,我不是和你大一起,給你姥爺看病去了嗎?”
田桂香的話還沒有說完,陳三好便不依不饒地說道:“給俺姥爺看病?他兒子干啥吃的,俺那大姨、二姨干啥吃的,哪一家不比咱家過得暄,咋就輪著咱表現了,死老頭子,還喝上酒來了。”田桂香悶著頭不吭聲了。蘇子蓮卻看了陳三好一眼,冷冷地說道:“三妮,可不能那樣說,那樣別人會笑話咱不懂事的,記住,各人孝順是各人的,你公公婆婆孝順你姥爺,那是心好,記住,心好的人,是不會吃虧的,蒼天長著眼睛的。”
對于奶奶,陳三好的內心和許多人一樣,有一種說不出的敬畏,雖然她并不完全明白奶奶說了些什么,但她卻不敢頂嘴。她愣了一會,說道:“奶奶,俺可不是那意思,你沒看,東旺還給你和俺姥爺送來糖糕呢,他們伙上炸的,可好吃了。”說著,才把手里提著的幾個糖糕放到了案板上,確實是大伙上炸制的,一眼就能看得出來,無論是品相還是味道上,都不會太好的。
王東旺是王滿倉五個兒子中的長子,也是唯一有正式工作的人,在達摩嶺南坡下的達摩嶺煤礦上班,這個工作,可不是他爹王滿倉找人給安排的,王滿倉沒有那么大的能力,也沒有那個心勁。也不是傳說中的他姑父張得法安排的,張得法同樣沒那么大的本事。更不是他姐夫、王大妮的男人陳德印給安排的,他就是陳三好的親哥哥,一個普普通通的營業員,同樣沒有這個能力。其實,給王東旺安排工作的,是二伯王滿囤的一個老同學,叫陳忠實的。
說起陳忠實,一切都順理成章了,他現在是田縣的縣長,在前些年,他是中州地委的一個高官,后來被打倒了,下放到達摩嶺村勞動改造,正好遇上了老同學王滿囤,一個早幾年便被開除了的隗鎮中學校長,二人一見,相對無語,對于這種“黑五類”,自然是不能安排到貧下中農家吃住的,于是宋鄭馮一聲令下,便派到了大地主二奶奶家,二奶奶一家人,盡其所能地幫助生活能力極差的陳忠實度過了三年困苦時光,他的農活任務,多數都是王滿倉摸黑加工給他完成的,去年恢復工作了,便被組織上安排到田縣擔任縣長,順便感謝一下老同學王滿囤,便給老王家解決了一個集體工指標,而王滿囤的兩個兒子,老大王福旺中師畢業后被安排到隗鎮中學教學了,本來是臨時代課老師,可陳忠實的上位,讓他這個代課教師很快便成為正式的了,而老二王財旺是大隊的財務主管,雖說不是黨員,但接大隊長的機會還是有的,他也不想到煤礦上去。于是這個指標便神奇地落在了王東旺頭上,當然,這是經王滿囤的老婆、陳鳳同意的,這里面當然有她娘家侄女王三好的因素在其中。
院子里,男人們的故事才剛剛開始,羅子七問道:“七,你在煤礦上干的是啥工種?”羅子七叫他為“七”或是“七孩”,都是有說法的,這也是寨上人們慣用的稱呼,因為他大伯王滿場家已經有四個哥哥王旺榮、王旺華、王旺富,王旺貴,再加上王滿囤家的福旺、財旺哥倆,他便是七孩了。
“大伯,我沒有下井,礦長知道咱家跟陳縣長的關系,照顧咱,讓我在伙上幫忙呢,也就是給工人們做個飯,給領導倒個雜什么的,累不著,不過工資沒有井下工人高。”王東旺從小就實在,一五一十地給羅子七說著。
羅子七笑了,說道:“東旺理想不高,和我差不多,能吃飽肚子、餓不死就行,所以,我經常被李書記批評,說我這人消極,對革命認識不夠,嘿嘿,革命,革命,還不是讓老百姓日子過得好點。”羅子七是極少喝酒的,臉已經發紅了,他似乎在問著自己,又好象在問著他的兩個老伙計袁天剛和孫有才:“這革來革去的,我總覺得,還沒有當年我們哥幾個過得快活啊,老孫,你還記得嗎,你那時候多威風啊,一拉出去,十幾匹騾子、大馬,還有三叔送的那頭小螞蚱驢子,三五犋牲口,耬犁鋤耙,多熱鬧啊,打的糧食吃不完,娘還讓我們種菜,還被那個黃茍信給罵了,你們還記得不?”
孫有才嘆了一口氣,說道:“咋會忘記呢,黃茍信罵二嬸子是翻天了,竟然讓長工吃菜了,說天下長工都是吃咸菜、喝白水的,沒見過二嬸子這號東家,又是饃、又是湯、又是涼菜、熱菜、大鍋菜的,嘿,子七,我要是有錢了,非割上幾十斤肉,再搞十棵、八棵大白菜,非給弟兄們熬一鍋大燴菜不中,那滋味,真是太好了。”孫有才說得自己都舔起了嘴唇。
“種大白菜,那還得是你三叔我,我那年種的大白菜,在整個田縣縣城,那可是……”田茂恩徹底喝多了,又想起那件半生引以為傲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