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子七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著,他又劃了根火柴,點亮了那盞煤油燈,雖說他是個對生活要求極低的人,可得到宋鄭馮指示的副支書王來賓還是送來了一些生活用品,借來了一口水缸,替換掉院子里早已爛掉的那一口,讓一個年輕人挑了兩梢水,羅子七洗漱了一回,這才躺下準備休息。
他知道李鳳岐、陳忠實讓他回到達摩嶺村的用意,還知道他的后面還會有人隱隱續續地到來,田縣縣委、縣政府要在這兒,也就是他們熟悉的隗鎮達摩嶺村搞一個實實在在的調研,看一看,往后的路該如何走?自從48年田縣這塊土地解放算起,三十年彈指一瞬間,人民群眾的日子到底如何,他們又在想些什么,我們生產力發展的癥結又在哪里,我們的政策到底怎么樣?這些問題,上邊在考慮,作為他們這批復出的老干部,同樣也在考慮著。三年、五年或者更長時間的禁閉式生活,讓他們有了足夠的思考時間,更或許他們把自己改造成了,那些指使他們改造者初衷的逆行者,他們思考著自己的命運,同樣也在思考著這片大地上生活著的人們的命運,更思考著指使他們改造者的命運。
羅子七是個不懂得大理論的人,他甚至對革命本身就有許多糊涂的認識,他一次又一次檢討過自己的過去,可總也不能與過去割舍開,他痛苦著,他為什么就不能分清階級的本質?李鳳岐曾經嚴肅地對他說過,蘇子蓮這個人,你、我和曾經在達摩嶺戰斗過、得到蘇子蓮救助過、幫助過的所有同志,可以同情,可以尊重,更可以以你自己的方式表達對她的感恩,但,我們必須認識到,她所代表的是一個階級,一個腐朽墮落的階級,一個與人民為敵的階級,一個永遠也不會讓廣大人民群眾過上好日子的階級。
羅子七甚至有一個想法,拋開所謂的階級,好好地過日子不行嗎?他為自己的想法感到可怕,甚至有一種可恥的感覺。他打開了那本只有自己才能看得懂的筆記本,默默地看著。那是他記載的達摩嶺村的土地,嶺脊、兩側的坡地,山腳下的過渡地和溱河、詩河兩岸旁的水澆地。如何能引河水上山?如何能使崗地變成良田?如何能在溝溝坎坎時種上各種果樹?如何把這片土地變成金山銀山?
他又翻開了一頁,那上面記載著一串人的姓名,刺頭下面加個雞蛋的是豐子澤,一個曾經給這片土地帶來十幾年甚至二十幾年惡夢的壞蛋,無論別人如何想,都推不翻羅子七對他的認識,他這種認識是樸素的,一個惡棍能統治這個地區數年、十數年,如果說黨的光輝是太陽,也早已被他給遮掩得暗無天日了!
那個雙層蛋加毛刺頭的是宋鄭馮,他從豐子澤的打手一路走來,竟然又讓達摩嶺的老百姓在惡夢里繼續著,別人說他一千次好,羅子七也絕不可能承認,因為他動手打了娘,所有打了娘的人,沒有一個是好人!
那個糊涂了的雞蛋是王來賓,一個從來都沒有主見的兵,甚至是守住成垛的糧食卻要餓死寨子里鄉親們的負責人,這種人,手里拿著武器,卻不知道用來對付誰?長著一雙耳朵,只聽上級的命令,卻從來不聽寨上人說些什么,長著一對眼睛,只看上級的眼色,卻從來不看寨上人憤怒的眼神。
他們,能把寨子守好嗎?怎么可能會領好呢?這種人,為什么就能長時間地占著領導崗位呢?難道上級不清楚?難道沒有人向李鳳岐他們反映?難道他們身上的階級性就能發光?羅子七確實覺悟太低,他真的想不通所有這些問題,可又不得不想。
羅子七努力地不去想那些對于他而言,高深莫測的東西,他要想達摩嶺溫情的一面,聊以治愈他的失眠,可他的眼前卻晃動著一個個虛無而又實在的人影……
那個鬼子叫吉野,一個粗壯如牛的鬼子,他記得很清楚,那個吉野是他一手殺掉的,為了殺掉他,他先是取得鄭二驢子的信任,又通過翻譯官請吉野喝酒,雀鎮的人都罵他這匹“騾子”才是真漢奸,他不管那么多,繼續與吉野交往著,因為他知道,憑自己的實力,一個受過兩次重傷的病人是無論如何也干不過吉野的,想調動部隊,他又沒有那個能力,國民黨的李文彬部也好,共產黨的李新治部也好,偽軍的劉振虎部也好,他都調不動,而且他們一個個都如同一匹疲憊的狼,在等待著什么,過了好多年之后,羅子七才懂得,那叫相持。
就是在那段相持的日子里,羅子七終于找到了一個機會,一個熱得透不過氣來的日子,他領著吉野在雀鎮的井邊沖涼,一桶桶涼水讓吉野很享受,他也感覺到少有的舒坦,他對著井口調皮地喊叫著吉野太君的名字,井里發出“嗡嗡嗡”的聲音,把一個好好的“吉野太君”給變化成了“吉野太孫”,不過,這一點罵人的小把戲吉野并不感冒,他也根本就沒有識破羅子七的小花招,“太君”、“太孫”對于一個不大懂中國話的日本人而言,簡直如同對牛彈琴。而引起吉野好奇的是,那井里發出來的聲音,他也跑過去,對著井口一陣狂喊,羅子七看了看遠近沒有什么人,這才悄悄地走到吉野身后,掀起吉野的屁服,猛地一用力,吉野便豎著進了井口,那口井,他早已觀察過多日,憑吉野那副粗壯的身軀,想在里面翻轉,是根本不可能的。
吉野就這樣被自己消滅了,這也是田縣抗戰史上,打死的為數不多的鬼子兵,而且是抗戰勝利前一天才消滅的,城里的那個鬼子的長官老宮本,連報復的機會也沒有了。也就是自己結識并消滅了這個鬼子,在自己的隊長鄭二驢子被槍決后,追查他們稅警隊的時候,他因與吉野的關系,成了第一個被國民政府關主的對象而被抓了進去,也因為他交代了殺死吉野并打撈出尸體得到證實的事,而被王廷玉樹立為抗日英雄,又送到田縣自衛大隊當了副大隊長。
而自己為什么會通過一年多的臥薪嘗膽,去殺害那個鬼子兵吉野呢,羅子七內心是顫動著的,他覺得自己對不起黃茍惱那雙絕望的眼睛,吉野是用刀劈了黃茍惱脖子的,是用刀刺進青良娘肚皮的,然后又狠狠的給豁開了、豁開了,腸子都流了出來,他能記得那女人喊叫的聲音,絕望而且痛苦,他更感覺到,他和黃茍信等人一樣,麻木地站在那里,一動不動。就連鬼子走后,整個寨子的人都麻木著,任憑那兩位死者的尸體腐敗著,可沒有一個人敢去掩埋他們,也沒有一個人敢去抱起尸體旁邊那個悲痛欲絕的女孩。
后來,他為此事而痛苦過,他也問過李鳳岐,我們為什么不能勇敢地站出來?他也問過他的革命同伴,我們為什么不能勇敢地站出來?得到的答案如出一轍,我們要保存實力,我們不做無謂的犧牲。可為什么娘就敢去掩埋他們的尸體呢?為什么在娘面前,他就能勇敢地抱起那個女孩呢?娘不怕無謂的犧牲嗎?這個問題,他沒有問過娘,也沒有問過他的革命同伴,因為娘不會跟他一個哲學而革命的回答,而他的同伴們則會回答他:她不怕,因為她代表的是反動的階級,她的利益和侵略者的利益是不謀而合的。
羅子七不懂什么是利益,但他知道,他抱起的那個女孩,他為她父母報仇的那個女孩,最終成了自己的女人,盡管自己是個廢人,盡管自己比她大了十幾歲,盡管自己這些年從牛棚里出來又進監牢,可那個女人總是默默地追隨著自己,這,又是什么利益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