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到李大奎時,杜金燦不再裝糊涂了,他的精神頭也好了許多,他笑著喝了一口水,開口說道:“李局長,我們玩了這么多年貓捉老鼠的游戲,沒想到還是落到了你的手中,杜某三生有幸啊,我原本以為,如果把我這段歷史掩埋在地下,田縣的歷史,會少上那么幾行字的,那樣也就不完全了,可讓我主動向你們去自首、去交代,也就太沒有戲劇性了,因為,這本來就是一出奇怪的戲,一場主角從來都沒有登臺、也不愿意登臺的戲,一場唱得稀里糊涂但也不乏精彩的戲,一場一唱就是幾十年的戲,我這個隱藏了幾十年的老特務,也終于浮出了水面,竟然還是那樣沒有戲劇性,卻敗露在一個小人物、一個偶然的事件當中,實在令人唏噓啊。”
杜金燦的態度和言語如同在挑釁著李大奎一般,然而,性格暴躁的李大奎卻出奇地安靜,他甚至不想多說一句話,我要等杜金燦原原本本地把他的故事講完,他知道,這或許是最后的機會了,也正如杜金燦自己本人所言,如果他死了,這段歷史就要淹沒了。
“我是個田縣人誰也不知道的老國民黨員,是吳大禎親自發展的國民黨員,從那個時候起,我已經在為黨國服務了。抗戰開始后,我主動接觸漢奸蘇子仁、李黑子、劉振虎等人,成為他們的朋友,又通過他們,結交了日本人,向國民黨的部隊提供了不少情報,后來,吳大禎還通過軍統中州站為我組建了一支小分隊,其目的就是要破壞田縣的糧食生產與征購。
可那個時候,我卻被漢奸蘇子仁的理論所折服了,他說:‘國民黨也好,共產黨也好,就是破壞生產這點事做得不好,這是釜底抽薪的做法,抽薪、破壞,容易啊,可是,這鍋里的飯,不是日本人一家吃的,老百姓的飯碗也在里面啊,這種抽薪、砸鍋的做法,無疑于同歸于盡,不,首先遭殃的不是日本人,而是中國的老百姓,日本人會把老百姓牙縫里的口糧也硬摳出來的。’所以,我也就沒有執行破壞糧食生產、征購的政策,因為我覺得,在生產環節上搞破壞,第一受害的便是老百姓,日本鬼子說得好聽,老百姓真的減產、絕產了,他們是照樣要征收公糧的,而在征購環節上搞破壞,第一受害的照樣是老百姓,來交售公糧、余糧的,哪一家不是有急事了?”
這或許就是徹頭徹尾的漢奸理論,把自己投降鬼子、為虎作倀的事說得如此冠冕堂皇,如此感情深厚,如此為國為民,杜金燦似乎還在回味著自己的偉大,他說道:“我那個小分隊,執行的就是破壞他們的運輸,而且,為了田縣人民,我的戰場,從來不設在田縣境內,如果你沒有記錯的話,桃花峪渡口的燒糧案是我們干的,豐縣十八盤的劫糧案是我們干的,協助八路軍出兵鬼子盤踞的正縣火車站糧倉,也是我們干的,還有好多,都忘記了,都忘記了,老百姓,是不會給我們記功的,因為我們是特務啊!”
說起“特務”這兩個字,杜金燦的表情是復雜的,有幾分自豪,幾分得意,幾分羞愧,幾分無奈,幾分辛酸。他搖了搖頭,似乎要搖回到曾經的記憶中:“抗戰勝利后,我這個特務,又接到了新的命令,負責監督王廷玉這只‘田鼠’,我感覺到有些可笑,自己人監督自己人,實在是特務中的特務啊。可那段日子,我們過得還是都很愉快的,我向南京方面報告著天下大吉的好消息,你們快快樂樂地生活著,正當我以為這樣的日子還會繼續的時候,你們卻宣布和平解放了,有意思,有意思,解放了。”
杜金燦對于“解放”,似乎有些不屑,不知道他是對這兩個字的涵義,還是其外在的東西。但他的臉色卻變得陰沉了下來:“得知真情的南京方面很惱火,他們做出的第一個決策便是干掉王廷玉,發泄一下私憤,可我收到電報后不到半天,南京方面又來了一封急電,撤回了那道命令,隨即便發來了第三道命令,讓我們協助王廷玉組建‘反共救國軍’,由我這個田縣站負責聯絡王廷玉和即將殺回的劉振虎。你們說的不錯,劉振虎的手下劉二進是我的姨老表,就是你們說的,我們都叫達摩嶺寨上的黃茍信為姨夫的。”
正在瞇著眼靜靜聽著杜金燦故事的李大奎一驚,睜大了眼睛,問了聲:“你是怎么知道,我們追查過你與黃茍信的事呢?”杜金燦笑了,說道:“原來你李大奎也對自己的部下不自信啊?那,我告訴你,你的部下是忠誠的,沒有人告訴我這樣一個快要死的老頭子這些的,但,你要知道,我是個特務,從你們懷疑劉振虎、劉二進盜取田縣財政局金庫那天起,我就知道,這是一個破口,我正要說這事呢,你便給我提了出來,也好,這點精彩的故事,我們放到最后,先把王廷玉的故事說完。”
杜金燦耐心地給李大奎解釋著,如同一個老師在給學生講解著一道有模糊認識的課題:“沒想到,我這個聯絡站的站長,找到已經是田縣人民政府參議長的王廷玉時,王廷玉給我說的第一句話竟然是:‘天都是人家的了,拿個竹竿挺啥用,能戳個窟窿出來?耗子,把那玩意兒關了吧,否則,我們都完蛋。’原來,他早就識破了我,還知道我的代號是‘耗子’,一只在他面前隱藏了十年的老耗子,竟然被他識破了,他拿出那份名單來,一個一個地指給我看,最后笑著說道:‘看看哪一個能反共,哪一個能救國?恐怕連自己都救不了,耗子,我勸你,和我一樣,把你手下那幾個人散了吧,你手里那個‘順風耳(電報機)’,扔了吧,他們,正在偵聽呢,一旦打開了,別說你一只耗子,就是那只老虎,同樣完蛋!’”
李大奎這回聽明白了,問道:“這樣說來,我們偵聽到的信號,是你的那個電臺,而不是王廷玉的?”杜金燦點了點頭,肯定地說:“王廷玉那個電臺,根本就沒有用過,說句技術點的話,他那個東西和我們用的,根本就不是一個頻道,聽說王廷玉在這方面是個專家,可以調整頻道的,但杜某一直認為,那是個美麗的傳說。”
說到這里,杜金燦張大了嘴巴,打了個哈欠,說道:“好了,關于王廷玉的事,算是告一個段落了。因為我們都關了機,至于上級要如何處理他、處理我,就不得而知了。后來,又聽說正縣火車站那邊擊斃了‘反共救國軍’的匪首劉振虎,我也就放心了。如今,田縣地界內的兩支特務組織已經自行解散了,大特務頭子‘田鼠’回家種地去了,小特務頭子‘耗子’要搞公私合營了,解放區的天也早已是晴朗的天了,可就在這個時候,卻傳來了王廷玉死亡的消息,我知道,一場災難又要來臨了。”
李大奎冷冷地說道:“你怎么知道王廷玉的死,是一場新的災難的來臨?”
杜金燦頗為自負地笑了,回答道:“李大奎,我已經告訴過你,我是個特務,請尊重我的職業,我還要告訴你,王廷玉的死,不是蘇文娟醫生說的死于心臟病,那是她故意說的,她不想讓王廷玉再受剖尸之苦,做為醫生,她恐怕比誰都清楚,王廷玉的死,是死于菁化物,也就是上級配備給我們的那顆毒牙。”
杜金燦說著,用手指了指口腔中的那個漏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