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冠挺再一次想往那兩根大榕樹藤上爬時,覺得有些費力了,不僅僅是穿上了厚重的棉衣,他覺得,自己的力氣也小了許多。小公園里,空蕩蕩的沒有一個人,陳家印升了官,忙得很,早已不和自己下棋了。原來的幾個棋友,也各自找到了新的營生,不來了。
其實,鄭冠挺也并不想來這兒,確切地說,他是來避難的。老婆陸婷和女兒陳德嫻又爭吵了起來,讓他東說也不是,西講也不是,向不了老婆,也向不了閨女,想了想,自己一個外人,能拿出所有的家底交給陸婷,也算是對得起他們了。于是,也只好出來躲一躲了。
陸婷是出于好心的,自己手里這點錢,能給兒子陳德志買一套稍好點的房子,自己買一套稍差一點的,就要一樓。如果女兒陳德嫻成媒了,婆家要是條件不好,這房子就給女兒、女婿撇下,她和老鄭就住到中醫院這兩間老房子里。而且,王滿倉也答應過自己,按內部價給陳德志安排一套,她想讓女兒再去找找縣人民醫院的領導,看看能不能以女兒這個職工的名義再分一套。雖說女兒到人民醫院的時間不長,可參加工作也有幾年了,她想,領導會考慮的。
可好說歹說,閨女就是不去,說她最煩見那個主管分房工作的領導黃青平了,一副冷冰冰的樣子,不食人間煙火的老太婆。陸婷大罵女兒,指著鼻子罵,那怨誰,還不是你個死妮子做的孽?人間黃書記咋著你了?好歹,你也得叫人家一聲姑,你啥時候主動給人家說過一句話?陸婷從頭罵到尾,陳德嫻死活就是不去,最后竟然甩門而出了。
陸婷把自己關在屋子里半天,想了想,還是自己去吧,她黃青平再怎么著,可這鄉親,她總得認吧。要是真不行的話,就再找找張俊,那妮子,慈善,好說話,最多把他們姐弟兩個的房子買開了,一個在田縣人民醫院,一個在土產公司。陸婷終于下定了決心,出了門,向田縣人民醫院走去。
進了城,不多遠便到王滿倉家,陸婷下意識地看了看,三戶人家,都沒有開門。看來,蘇子蓮還在老家沒有回來,那個蘇醫生,聽說在呂家樓子那里,又建了一個教會,在那兒傳道行醫呢。而正中間住著的那一戶,據說是田縣縣城最有錢也最有韻味的女人,也沒有在家,聽說她又接手了縣郵電局的一個工程,正在規劃著呢。陸婷嘆息一聲,便向醫院大門口走去。
醫院里的人們,依舊在忙碌著,有人似乎認出她是陳德嫻的母親,更有人看著她開始竊竊私語著,如同要剝去她那件得體的外衣一樣,陸婷知道他們在議論什么,稍稍低了下頭,向二樓的院長辦公室走去。陳文才死時,她在這兒說過事,知道黃青平在哪個房間辦公。
果然,黃青平的辦公室還在那一間,等陸婷站到黃青平門口時,猛然又覺得生疏了許多,也感覺到不好意思起來,因為,走廊里張貼著的分房條件寫的很明白,第一條便是:“在本院工作三年以上,沒有犯過錯誤,受過黨紀、政紀處分。”就這一條,人家就足可以把自己拒之門外了。
黃青平認識陸婷,也大概知道她是來干什么的,于是,不等陸婷開口,便說道:“弟妹,對不起了,醫院有規定,德嫻是不可能參與分房的。不過,你們可以購買后幾排,從我個人眼光來看,后幾排比前面還要稍好些,將來,后門一看,便直對著田縣縣直一小的大門了,小孩上學,方便得很。我也算過了,最多,貴上兩千多塊錢。我也給你再透個實地,這兩處家屬樓,名義上的開發者是張俊,實際上的當家人是王北旺,這兩個人,跟你、我的關系一樣遠近,我看,你還是找找他們吧。讓他們給你再便宜一點,就和分的房子基本上趕平了,沒必要非參與我們醫院里的評分、考察、公示等等程序的。那樣,對孩子不好,本來就有問題了,再讓別人糾出來,不是更不好聽了嗎?”
陸婷嘆了口氣,黃青平把話說到這分上了,自己還能說什么?于是支吾了一聲,便走出了黃青平的辦公室,門口站著的幾個要說事的,用一種極其奇特的、異樣的眼光看著自己,還沒有轉過樓梯口,就聽有一個聲音說道:“怪不得小的是個騷貨呢,這老的,也不是個好東西。聽說……”
陸婷沒有流淚,沒有哭泣,也沒有到衛生間那邊去找女兒,而是直接跑到了新華酒樓,可是郝惠芳和黃刺猬卻同時告訴她,王經理到中州市去了,想找他,得明天一早過來。
陸婷又有些失望了,而就在這個時候,王滿倉再一次出現在她的面前,身后還有那個漂亮而高雅的蘭子。
和黃青平一樣,王滿倉似乎也知道陸婷是來干什么的,他輕聲對陸婷說道:“二嫂,明天上午,你到張俊那兒交錢吧,我已經安排過了,按你說的,兩套,一套三樓,一套一樓,在一幢樓上,全部按他們供銷社的內部價,我前幾天就給張俊說過了。讓德嫻也別住田縣人民醫院那邊了,這樣,對她會好些。這,也是青平的意思。年后,要是有可能,我再給孩子調工作。”
陸婷,除了淚水,還能有什么?
鄭冠挺悠閑地晃動著那兩根粗糙的蓉樹樹藤,陽光還是那樣的炫目,可卻沒有了一點溫和的氣息,隨著一陣小風,那一道道由細小顆粒組成的光線,便彎曲著,扭動著,分散著,向大榕樹壓了過來,鄭冠挺感覺到一陣恍惚,一陣眩目,眼前的景象從五彩繽紛變作黑暗一團,頭上如同蓋上了一口大鐵鍋,那粗糙的樹藤似乎要斷裂了,他努力地掙扎著,掙扎著,頭已經向下墜去。他聽到有一個陌生的聲音,在叫囂著,快來人啊,快來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