賴國慶的信息,是確切可靠的,田茂恩生病住院了,除了親屬之外,確實不需要其他人去探望的。因為這個人活得太久了,竟然活到了九十多歲,從他對社會、對家庭的貢獻,不,或者從來都沒有過什么貢獻,甚至帶來了無數的災難而言,他就不應該活這么久。他唯一的光環,或者就是因為他生了三個閨女,長相、事業上也并不十分出色的閨女,卻又一個個地嫁給了災難,如果按當初的境況,那簡直是生不如死。這樣一個人,不配得尊敬和敬仰。
賴夫之自然想不明白,為什么有那么多人去看望這樣一個不配得尊敬和敬仰的農村人?或許他永遠也想不明白,于是便把所有的怒氣壓在了對他女婿王滿倉的憤怒上,好像這些人是王滿倉一個一個打電話通知去的一樣,并借機斂財。蘇君成想的比他明白,因為他讀懂了田茂恩身上的兩大優點:善良、樂觀。
蘇子蓮執意讓田桂香回家去引孩子,自己來醫院陪田茂恩,說是要和他說說話,送他一程。孩子們自然不愿意讓她來守著,可蘇子蓮卻笑了笑,說:“我就在這兒坐著,和他說說話。”蘇君成也坐了好長時間,他們說著孩子們根本沒聽說過,也聽不懂的事兒。
咳嗽了好大一陣子,田茂恩又喘過氣來,臉色也微微有了些紅潤,瞪大了眼睛,笑了,說道:“二嫂,君成,我田茂恩想都沒想到,我們的日子還能翻過來。二哥對我說過一句話,人之一生如螻蟻,攀附于轉動的皮球之上,螻蟻努力向光爬動,卻未必能與皮球的轉動相契合。因而,有些人,努力了一生,卻永遠在陰影里,有些人,天天躺著睡大覺,卻永遠活在光里。所以,決定人命運的,不唯是自己的爬動,更多的是能否與皮球的轉動相順應,順著爬動,事半功倍,很快便見到光明,逆向而行,卻終在黑暗里。他還說,這就是孫總理說的,天下大事,浩浩湯湯,順之者昌,逆之者亡。他臨走之前幾天還笑著對我說過,我們本來在皮球上爬行,生活在光明與黑暗的交界處,可那皮球卻被人為地轉變了方向,順行、逆行,打了個調換,所以,我要走了,走向黑暗里。”
田茂恩說的這些話,蘇子蓮當然也聽自己的男人王廷玉講過,她知道丈夫的選擇,她尊重丈夫的選擇,在蘇子蓮的心中,自己的男人王廷玉,是個斯文人,斯文人就應該有斯文的死法。如今田茂恩舊事重提,讓蘇子蓮感動得又掉下淚來。她輕輕地拍打著田茂恩的手,說道:“三弟,你,是走在光中的。你的忍耐救了你。”
就在子孫們驚異與老人的談話時,吳三中、劉百發又來了,確切地說,他們不是來看望田茂恩的,也沒有拿禮物,更沒有拿賴夫之想像中的現金,他們是來找王滿倉的。危局,正在嚴重地困擾著田縣煤炭運銷公司,下崗職工上訪,成了常態。本地的、外地的法院執行,還有人不停地跑到家中要賬,讓吳三中不敢明目張膽地走在大街上,連睡覺都成了一場噩夢。
幾個人很快便占領了親家馮國辰的辦公室,看著吳三中灰頭脹臉的樣子,蘇君成笑了起來,說道:“三中,做生意有賺有賠,多正常的事啊。再說了,很多決策,是縣委、縣政府的共同決策,我們大伙共同負責,解決難題,就是了。”
吳三中還沒有說話,王滿倉笑了起來,說道:“如果是個體戶,生意賠賺。那是正常的,但作為地方國營企業,只有賺錢的時候,才是正常的,賠錢了,就不正常了,人們不會去分析賠錢的原因,而常常會把所有的不正常,皆歸罪于我們這些企業負責人。又有幾個人會去分析市場因素,又有幾個人敢去說行政因素?其實,你說的那個共同負責,放到現在,便是無人負責。最后挨打的,也只有我們這些夾在中間的所謂法人代表了。代表,這兩個字,說得真好,僅僅是個代表。”
蘇君成笑了起來,說道:“二弟,牢騷太盛防腸斷啊,這幾句話,不怎么積極啊。要說,政府是給了你們極大的權力和自由啊,現在不全是廠長、經理一支筆簽字了嗎?”
王滿倉冷冷一笑,說道:“是一支筆簽字了,可簽的是什么字啊?吃喝拉撒,報表計劃。這些東西,辦公室、業務科都可以干,非得讓董事長、總經理再把把關,我個人認為,是多此一舉。而有關市場最重要的要素,運營資本,企業重大決策,我們當家嗎?比如,前幾年,非讓三中接手田縣一建,田縣服裝廠,我的反對有效嗎?他吳三中敢不接嗎?”
王滿倉今天說話,有點咄咄逼人的味道。就經濟而言,蘇君成的心胸是相當大的,即便這些是他本人做出的決策,只要錯了,他會認的。他笑了笑,反問道:“把這些廠子納入田縣煤炭運銷公司統一管理、發展,組建集團公司,不是你一直主張的觀點嗎?”
王滿倉愣了一下,說道:“是我的觀點,可我說的是自由戀愛,你們搞的是拉郎配。我說的是強強聯合做強企業,強弱聯合填補弱勢,弱弱聯合合作發展,這是理論層面的,不是死搬硬套的。就拿他們田縣煤炭運銷公司而言,合并瀕臨倒閉的田縣服裝廠,已經倒閉的田縣一建,已經夠奇葩的了,最后連毫不相干的、已經關門了的田縣第二人民醫院也塞給他們,這不是聯合,而是讓他們背包袱,而且是純粹的包袱,極少有可利用價值的包袱。如果當時按照我的建議,搞一個‘近親結婚’,把田縣服裝廠給老賴,把二院合并到一院來或者移址重建,把田縣一建合并到二建。我敢斷言,不一定紅紅火火,但他們拖不垮供銷社,也拖不垮田縣二建和田縣人民醫院。而你們,卻非要搞一個‘大個子’、‘綜合型’企業集團出來,使得副業不興,主業也被拖垮了。這個時候,誰也不會站出來負責的。到最后,殺他一個三中兄弟,平了民憤,大伙相安無事,也就是了。”
“二弟,今天吃銃藥了,咋著?”蘇君成對于平常溫文爾雅的王滿倉習慣了,今天聽他如此激烈的抨擊,也有些受不了的感覺。說道:“總得有個解決方案吧?真不行,來個王佐斷臂,能保一塊是一塊。”
王滿倉依舊冷冷地說道:“斷臂,斷那條臂膀啊?斷了之后,讓政府背著,他們愿意嗎?一面要求政企分開,一面又抱回個死孩子,可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