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伴隨著電閃雷鳴,把整個世界籠罩在忽明忽暗的世界里,也把會議室里一張張人臉扭曲成怪異的模樣。斷電了,城關鎮黨委的重點工作匯報會議還沒有召開,就被這場突如其來的大雨給中止了,有幾個村的支書、村主任還沒有趕到,有幾個趕到了雨“肚子”里,根本沒有防備,被淋成了落湯雞,正在后面哆嗦著呢。
王全旺并沒有坐在主席臺上,而是抱著胳膊,看著窗外的大雨,和那幾棵高大的油杉樹,在風雨中搖擺著枝條,努力地保持著威嚴的形象,猛然,一道閃電如同一條長蛇般劃開天際,有一股青煙冒過,一根小碗口粗細的枝條慢慢地下垂著,隨著一聲巨大的、震耳欲聾的聲響,那根枝條便又迅速地從大樹上斷裂下來,在風雨中搖擺著,搖擺著,慢慢地斷裂著,終于墮落在地面上,并沒有多大的聲響。
眾人看著,沒有一個人吱聲,徐慶和辦公室的幾個辦事員已經點起了蠟燭,把一張張人臉又照得蒼白而怪異。王全旺回頭望去,如同一只只鬼魅的臉孔,煞白而猙獰,他努力地克制著自己,勸說著自己,釋放著自己,不發火,絕對不能發火,這群下屬,是為自己好。
又有幾個冒雨前來的,王全旺也沒有批評他們,而是坐到了他的位置上,沒有人主持會議,沒有人再說出什么高屋建瓴的奉承話,因為,大家都知道,城關鎮目前面臨的局勢是什么?雖然王長秋通過一些特殊手段打探到暗訪組要到田縣來,雖然他們有所準備,雖然王長秋、孫可孝、徐慶等人為暗訪組準備了好幾套標準答案,雖然渠鳳送來晚了半步的情報,然而,一切都晚了,計生暗訪組還是進了王溝大市場,進了老城各單位撇下的大雜院,進了王溝村,進了東街村,并沒有多問什么,而是十分準確地進到幾個家庭,拍攝了有關證據,如同萬國旗幟的尿片布,讓人有口難辯。
“兩件事,第一件,查明以王溝村為中心的,田縣城關鎮位于城鄉接合部的租房戶、經營戶的真實情況,一戶不少,一人不漏,大人小孩,全部上冊,在老家的生育情況,必須出具鄉鎮政府計生部門的證明,同時強化對他們的管理。然后,由徐主任負責,寫出一篇調查報告來,題目就叫《田縣城關鎮轄區內流動人口及部分常住人口計劃生育工作之怪象》。注意,一定要把‘偷生、超生游擊隊’的‘怪’事全部寫出來,怎么怪怎么寫。還要寫出來,不僅他們向我們這里流動,我們的人,也有流動在外的,更要說他們對我們當地計劃生育工作帶來的極其嚴重的負面影響,以及我們的人有可能對外地計生工作帶去的、同樣的負面影響。第二件事,第二件事,沒了,散會!”
雨,還在下著。各村的支書沒有如往常般議論紛紛,或者拉幫結伙,到大小酒店喝上一回,更沒有吆五喝六地喊上一群機關的同志,大吃大喝一頓,接近感情,而是一個個冒著大雨,走了。所謂的一票否決制,誰都清楚得很,同樣是天塌砸大家的,大個是不情愿撐的,更不可能只否了一把手一個人,還有另外一句話,叫作臨死拉個墊背的,在否他一把手之前,他早就否了你,傾巢之下,豈有完卵?
王溝村的支部書記王長秋、東街村的支部書記孫可孝沒有走,因為他們兩個村,是被暗訪組突襲了的村子,是犯了錯誤的村子,是應該挨批評而沒有挨批評又怕挨了比批評更大的批評的村。因為會議上沒有點他們的名,他們感覺到事態重大、極其重大,甚至連一把手王全旺都懶得理他們了。
王全旺沒有回自己辦公室的意思,兩個人也便沒了單獨向他解釋的機會,他們覺得,即便當著王全旺的面,發泄一通牢騷,那也是最后告別的議程。然而,王全旺沒有給他們這個機會,只是對孫可孝說了聲:“老孫,老城這些破破爛爛的大雜院,給他們翻個底朝天,是各單位撇下的舊院子、舊房子,連同人員管理,一下子給他們送回去,不接受的,統統沒收了。你啊,走吧?!?/p>
孫可孝愣了半天,怯怯地說了一句:“王書記,你要是罵,你就罵兩句吧,是我們工作沒有做好?!?/p>
王全旺笑了,說道:“生孩子這工作,我估計,天下的陽光,一樣燦爛。記住一句話,誰的孩子,送給誰,不是咱生的,喊爹都不要?!睂O可孝似乎聽懂了王全旺的意思,冒著雨,走了。
王全旺看了一眼王長秋,又看了看正在一旁忙活的徐慶,說了聲:“徐慶,找輛車子,我和王支書出去喝酒去?!?/p>
王長秋急忙說道:“我,我,我開著車呢?!?/p>
王全旺沒有說話,王長秋急忙冒雨把車子開到了會議室門口,王全旺也沒有跟徐慶再說什么,就上了車,兩個人在大雨中,出了城關鎮政府的大門。
徐慶遲疑里看著那輛車子,淹沒在白花花的雨幕里,嘆了口氣,開始收拾會場,有兩個辦公室工作人員湊了過來,驚異地問:“王書記咋啦?”
徐慶笑了笑,答所非問地說了句:“我不懂,更學不會。”
王全旺和王長秋并沒有走遠,也沒有去喝酒,而是在張堂主的浴池內。大夏天的,浴池內一個人也沒有,兩個人赤身躺在溫水里,過了好大一會,王全旺才問道:“秋哥,兩個失誤,一個是,我們以為他們把重點放到了隗鎮,而忽略了他們的真實意圖,讓他們來了個瞞天過海,虛晃一槍,正中我們的要害,得逞了,看來,他們不僅僅是針對工作,更是針對個人的。第二個是,他們找得如此準,不可能是賴國慶、周振杰直接踩的點,而是另有其人,這個人,肯定是你們王溝村或者是我們鎮里,極有可能是直接接觸計生工作的,一定要揪出來?!?/p>
王長秋瞇上了眼睛,嘴里罵道:“奶奶的,打了一個,抓了一個,還不警醒,還在瘋狂進攻,真是讓人不能忍受。王書記,是不是把姓賴的老底給抖出來,讓鱉孫先丟丟人?!?/p>
王全旺想了好大一會,說道:“還不慌,暗訪組,只不過是他們的前哨,是為專案組打沖鋒做準備的,這個時候,要讓他感覺到安心,感覺到他有能力、有水平,在田縣,足可以擺平一切,到了關鍵時刻,再把我們掌握的東西拋出去。打仗,必須一招制敵,尤其對這種自以為是的老狐貍。”
王長秋點了點頭,就要起來回村里落實工作,王全旺笑了,說道:“慌什么,總得給人家一點時間得意忘形一會嗎?這個時候,看看誰最得意,誰最得意中又有些惶恐,惶恐中又有些企圖,甚至懷著這些企圖來找我,想把你和老孫打趴下,這個人,我等著呢。”王全旺的眼,合上了,王長秋怕熱,自己出了浴池,躺在了水泥臺上,望著滴著水滴的天花板,外面的雨聲,更大了,有一種嗚咽甚至咆哮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