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武松江沒有想到的是,三個老家伙竟然把貴賓室給讓了出來,主動睡大鋪去了,還對翠蓮說什么,貴賓室是人家黑隊長出了錢的,他們喝了人家的酒已經違反了規定,再住人家的房間,就太不夠意思了。當然這是他們說的,黑殿臣可是一直拉著讓他們住的。更逗的是李鳳岐也學起了那個王功臣的算賬方式,對翠蓮說,我們住的可是通鋪,一人省出五毛錢來,三個人可是一塊五,明天,說啥也得送給我們一瓶酒,而且點名要苦縣大曲。對于李鳳岐的要求,翠蓮還是答應了,可又一想,不對啊,他們三個要記客戶,黑殿臣的人也記客房,這清河驛車馬店,哪兒有那么多客房呢?無論是“死價錢活稱”還是“活稱死價錢”,都不能解決這沒有客房的問題啊。這個武經理,一點也不實事求是,到頭來,看咋辦?翠蓮抱怨著,關上了店門,又仔細看了一番,才鎖上了后門,向住室走去。
貴賓室內,住的人改變了,竟然是黑隊長和那個拉弦子的瞎子,黑隊長這個人,真是細心,他小心地給剛剛回來的趙鐵賢洗了臉,又從保溫瓶里倒出半盆子熱水,冰蓮兒給他哥泡上了腳,黑殿臣又向冰蓮兒使了個眼色,冰蓮兒會意,給趙鐵賢說了一聲,走了出來。黑殿臣不放心,又攆了出來,兩個人一前一后,繞過客房,向武松江家走去,剛到橋頭,正好碰見剛剛從家里出來的武松江。武松江倒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說:“快去吧,天晚了,你嫂子正在家等你休息呢。黑隊長,今天晚上沒有陪你喝酒,對不起了,下次,我請你。”
他們說話的時候,誰也沒有注意到,宋子澤正坐在二平家門前的石凳子上抽著煙,若無其事地抽著煙,而宋子厚的老婆白蓮也在墻角站著,如同一個鬼魅。
“老蕭,聽說那小女子唱戲給宋瞎子轟下臺了,我就想不開了,這些人,天天想的是什么,自己的日子過得緊巴巴的,社員們的日子過得更慘,可為什么,他們還好像掌握著真理一樣。”李鳳岐問著靠在干蘆葦稈上的蕭大堅,似乎也是在問著自己。
蕭大堅當然也搞不明白,他笑道:“老李,要是我搞明白了這其中的道理,還會去住勞改農場?不過,我總是覺得不大對勁,你說,我們革命的目的是什么?不就是讓老百姓過上好日子嗎?當然,我們也是老百姓的一員,能吃飽飯,偶爾能喝個小酒,聽場小戲,這不為過吧?我也想不明白,為什么這樣的要求就錯了呢?就比如,今天我們吃了他林銃子的魚,你說,那水面荒著就合理,養條魚就違法,我想不通,老李,就是再把我姓蕭的抓進去,我照樣想不通。當然,還有那閨女,不就是唱了個《風雪配》嗎?表現正常的婚嫁倫理,教人學好,這也錯了?”
李鳳岐嘆了口氣,沒有說話,對于這些事情,他不好表態,但他知道,這樣的日子,不會維持太久了。羅子七喝了點酒,胃似乎好受了不少,倒是跟了蕭大堅一句:“干革命時吃不飽,是因為貧富不均,那時候,地主老財家有糧食,貧農卻挨餓,所以我們要革命嗎。可如今,糧食又到哪兒去了呢?地,不還是這么多土地嗎?二位領導,這個賬,我咋算不清哩,就算是人口增長了,可產量也增加不少啊?”
李鳳岐又嘆了一口氣,說道:“所以,我們老了,比不得武二孩、銃子他們,更比不了黑殿臣說的那個王滿倉,或許,我們讀的馬克思的政治經濟學,只是個皮毛,我看武松江、林銃子這兩孩子就不簡單,賬算得那可是門清。就比如,我們三個,今天晚上在這兒睡上一覺,不多一塊、不少一兩,天明就賺了一塊五,這稀奇不?這事要不是翠蓮那妮子說露了嘴,我也弄不明白這個理。還有,我聽二平那孩子給我說,他們這幾天就要開始磨芡下粉條了,你們說,同樣是紅薯,為什么他們五隊的那個宋瞎子讓紅薯爛在窖里,成了一堆臭狗屎,可二孩他們卻能賣出個好價錢,二平還說,他們年底還有錢分呢?你們就沒有看看,這清河驛街上,誰家在翻拆房子?不是武松江的四隊,就是姓李的那一窩子,當然,恐怕還有更多的事,我們沒有掌握啊。”
蕭大堅笑了,身子向墻上又靠了靠,他覺得這樣躺著,更舒服些,這樣不容易反胃,喉嚨里也少了刺激的味道,他說:“老李,你這話算說到點子上了,同樣的地,不一定是同樣的收成,同樣的收成,不一定是同樣的收入,同樣的收入,也不一定是同樣的生活,這或許才是政治經濟學的精髓所在。”
羅子七同樣半坐著,這已經是他多年的睡覺習慣了,這樣會更舒服此,胃也不再作痛了,不過,對于蕭大堅的觀點,他有些不理解,為什么同樣是一畝地,成色也差不多,產量卻不同呢?收入卻不同呢?尤其是為何又有不同的生活質量呢?作為清河驛的駐村干部,他比誰都清楚,各家的生活差別有多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