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先是學堂來人于一小包廂接待了戌甲等人。一番茶話之后,又一齊往一處大禮堂去了。
進到禮堂,發覺堂內已然坐滿了大半。戌甲掃視一眼,估計約莫有幾百之眾。分聚成大小的幾十部,各部穿著樣式不一,顯是來自不同仙山。戌甲等人被引至一部處,已有些身著獨立山服飾之人坐在那里。戌甲等人也各自尋了座位坐下,便靜等大會開始。
至于是何樣大會,戌甲一看臺上擺設便知一二。獨立山上從前一有大會,俱是發言者列席臺上,聽眾排坐臺下,上下齊整。臺上發言引領,臺下若從則俱聲朝拱,若不從則各開唇舌。待眾言一畢,各自心思分明,臺上收語,留待再議或決議,一會便成。
然從不知何時起,便好比著浮空山的模樣開會,是什么模樣?空空的臺面擺上幾副靠座,有橫有斜。要說話的便上臺,話要多些的坐中間點,話可少些的旁邊點。坐也沒個坐相,頭靠著,手攤著,腿翹著,門戶大開似脫了水的大蛤蟆。坐沒坐相,那說話便更沒個正形。有事不直說,卻當閑聊一般彎彎繞,時而還嘻嘻哈哈,故作輕松活潑。要閑聊自去飯店茶樓,來臺上做什么態?那浮空山上下皆好演且慣演,可以演代說,將事給演成了。你獨立山千萬年間既無此好,亦少此能,此時卻強來學步,絆腳跌破了臉還不覺出丑。有事說事,成與不成一說便明,你倒是演個什么?
過了幾盞茶的工夫,禮堂內不覺間已擠滿了。又過了好一會兒,才有人遲遲上臺主持開場。只見到有人上臺,話還未白,臺下便已不住地喧鬧起來。戌甲看了看遠近四周,見各部多有起身鼓掌、歡呼乃至雀躍之人,平日里秉著修仙之人的那副矜持、穩重模樣已全然沒了個干凈。戌甲又朝前多看了一眼,見身前那一眾獨立山弟子亦是如此,不禁心生一番感慨。為何如此?因身前這一眾并非是尋常弟子。
原來,先前剛一尋得座位坐下,身旁的關西鵲便手指前方,悄聲告知戌甲,身前那一撥弟子多是出自升仙院。這一撥弟子,其服飾穿著與尋常獨立山弟子無甚差異。若非關西鵲點出其身份,戌甲亦不會留意去多看一眼。不過,既然關西鵲能認出,那必然就是了。那么這升仙院究竟是何樣地方?以致戌甲生出這般感慨。
這升仙院乃是獨立山上的一處學院,與戌甲這般尋常弟子所入學堂不同。以“升仙”二字命名,這學院氣派自然十分之了得。卻也并非妄自托大,實是因能入此學院者,上山即得栽培,求仙順暢,登仙在望,過往及今時之真仙多有出自于此學院者,故而山下才俊皆心極向往之。當今獨立山大真仙亦在此學院中留有往昔歲月。學院白門朱扇,門上掛一匾額,題曰“自清于濁世而京眺四方”,十分之顯眼。因循日月星辰晝夜輪替,故而獨立山古來便有傳統,凡修造多喜坐北朝南。這升仙院卻別具一格,乃是坐東朝西。院中北面有一百花池,乃是升仙院的一大名頭。池中養著獨立山下各種奇珍花卉,凡有別處仙山來客,多好引來前往觀賞,學院也樂得采摘一些作禮相送。因浮空山來客喜愛尤甚,學院也每每捆束相送,坊間便戲言這升仙院成了浮空山的后花院。
臺下喧鬧了一陣,漸漸安靜下來。方才上臺之人先說了幾句祝詞,跟著便側身抬手請上幾人,上來一人便報出一仙名。而臺下每聽一仙名,便又群起喧呼一陣。這前后幾個仙名,戌甲倒也都聽過,俱在獨立山上得到些追捧。看眼前情景,想來在別山亦是如此。
臺上的人齊了,主持的起了個頭,剩下的便四仰八叉地各自高談闊論起來。聽了一陣,戌甲也不禁心中暗自稱絕。別處不提,只單那臺上幾人那煽風的功夫是真個一流。好些說出的東西,戌甲在獨立山中之時,尚頗思不妥,僅在臺下聽了這會兒之后,卻于不覺中漸生出附和之意。再后,竟跟著反思起自己過往見解。好在戌甲心中先已存有防備之念,冷不丁地一個激靈,醒了過來。再望向四周,已然又沸騰起來。別部他山弟子如何且不說,只看身前及身旁的眾獨立山弟子,多已坐不住,弓著身雙股離座,甚或站直了身子。個個目發熾熱,直射向臺上。口中則低有念叨,高有喊叫。戌甲心有好奇,分神聽了一會兒,便又是一陣搖頭,為何?只因聽到了些話語令其頗覺無奈,有握拳低聲沉吟“浮空山,一萬年也要來!今日終于得償所愿!”這般,也有高聲大呼“為浮空山萬萬年而修練!”那般。左右是獨立山的弟子卻開口句句不離“浮空山”這三個字,想是真個覺著這里才該是自己命中歸宿。
不覺間目光偏向身側,卻見到關西鵲安坐不語,只面露微笑,浮望前方。覺察到戌甲目光,關西鵲也側過來問道:“師兄有事要說?”
戌甲抬手微擺,輕聲答道:“無事。只是見你這般安靜坐著,覺著好奇。”
關西鵲稍一愣,隨即反問道:“師兄不也沒隨眾而呼么?”
戌甲亦被問住,只得“嗯”了一聲,又笑了笑,擺了擺手,算是替自己圓了個場。
此時,二人忽地皆覺無話可言,便不約而同地又望向遠處臺上,聽著臺上臺下的動靜,各自懷著心事。
約莫過了一個多時辰,臺上演完了,臺下亦鬧累了,這便散了場。只是,尚有好些弟子意猶未盡,出了禮堂仍在回味方才場景,互相言語個不停。
戌甲與關西鵲二人辭了眾人,結伴往一小路繞回住處。雖說,想著是路上聊聊,可一路走著卻是一聲不發。終究是戌甲忍不住,開口問道:“還是想問一問,方才師弟為何那般沉靜不動,于諸位同門師兄弟的動靜不覺半點意外么?”
關西鵲淡淡回了一句道:“之前見過,見得多了,便不覺著稀奇。”
戌甲低頭想了想,抬掌就一拍腦門,笑道:“是了,是了。師弟原本就離著近,自然都見過。不似我這般總躲著,疏遠著,自然見不到。”
又走了幾步,戌甲又說道:“雖說是離著近,師弟到底是與他們不同。”
關西鵲看了一眼戌甲,說道:“自然是不同,不然何必費勁去離著近?亦因是不同,故而便是離著再近,也挨不到一起去。”
輕嘆一口氣,關西鵲接著說道:“我若是也有升仙院那班弟子的卓絕天賦,怕是也沉靜不下來。”
戌甲想了想,問道:“縱然是天賦卓絕,可真想留在浮空山有所伸展,必然要改修這里的功法術數。這一棄一啟,當真值得么?”
關西鵲哈哈一笑,答道:“師兄若是離著近看了,便不會有這般疑問。憑著那般卓絕天賦,再加之已有的修練心得,改修至相當境界無甚費勁,將先前獨立山上的修為盡棄自然就無甚可惜了。倘是真覺自己能在這浮空山上占住一席之地,想來任誰都會覺著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