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國的邊境崗哨巍峨冷峻,由青黑石塊壘砌而成,高塔上旗幟獵獵,有金屬鳴響隱約傳來。站崗的是龍裔士兵,鱗甲覆身,豎瞳冷如刃鋒,審慎地將逃難者分批篩檢。
老者被攔下,帶到陰影下的檢查臺。面前的龍裔官員戴著覆面銅具,手持符筆。他翻檢那只老木匠的木匣,從中取出刨子、刻刀、榫卯模型,還發現一枚刻滿工序口訣的骨符。隨后,有兵士對他進行簡短的檢疫,并用魔法器具探查他骨骼與筋絡中的勞役痕跡與魔力沉積。
又調閱過往記錄、檢疫、問話,幾番周折,才在名冊上寫下:
“凡人木匠,勞役等級乙,無伴屬,無虞。準入。”
老者愣了一瞬,旋即跪地,連磕三個響頭。
沒人教他該這樣,只是他想表達謝意,只會這個。
龍裔官員未作聲,只將他拽起,朝遠處指了指:
“往南,沿界河,第三工坊登記報到?!?/p>
他就這樣進了帝國。
那是他從未見過的世界。
房屋不再凌亂歪斜,而是沿著山勢一層層壘上;石鋪街道與藤蔓引渠交織成網,路燈懸浮于半空,由不知名的晶石照亮夜行的歸人;井水甘甜,井口鐫有玄奧印記,幾乎看不到污染。
他走在街上,不時能見到狗頭人抬木牽索、呼喝成行,也見地精駕著三輪齒車在街巷飛馳,轉運著匣裝材料。
更有披鱗甲的蜥蜴人從街角經過,他們手執鋼刃,排著整齊的縱隊巡視前行,身影在午后陽光中投下淡青的光斑。
而那偶爾路過的高大身影——肩扛巨石的巨人踏著沉穩腳步,每一步都讓路面微微震動,所過之處,孩童駐足,行人避讓,然無人驚呼。
沒有人盤問他來自何方,也沒人要他講清過往。只要按時報到、勞作勤懇,便可領取食物、薪酬。若有違規,亦有懲治,但都列在告示石板上,字字刻明,人人可識。
偶爾天光暗下,有龐然巨影掠空而過。那是真龍——那等偉岸之軀,他曾以為只存在于吟游詩人的歌謠中,如今卻親眼所見。
高塔上的軍旗會隨之低垂,而街上,所有種族皆默然駐足,仰望,眼神中充滿了崇敬,卻不見恐懼。
他第一次被稱作“先生”,是在進帝國的第三年。那天他替一戶人家修嬰兒床,一位年輕工匠看他指法嫻熟,恭敬地說:“謝謝您,先生。”
他怔了一下,低頭笑了笑。像是聽見了自己未曾擁有的名字。
他做床,做窗,做孩子的玩具,也做裝貨的箱柜。他的手藝讓他安穩地留在這個帝國的城市角落。他并未奢求什么:只想在不再燃燒的土地上,做點東西,活得像個不再驚慌的人。
第七年冬天,他病倒了。
這病來得急,像是長年操勞的身體突然想起了它的年紀。他在木質小床上咳得昏天黑地,枕邊放著茶盞和舊刨子。小工匠送他草藥,他擺手說:
“我怕死?!?/p>
那是他第一次對別人講自己心里的話。也是他第一次真正怕死——因為這幾年,過得像個“人”了。
但病拖得久,他反而不怕了。他開始常常閉著眼,在心里一塊塊地回想自己做過的東西:那把秋千椅,那套無聲的木窗,那只他沒能親手交到小主顧手里的玩具馬。
想到這些,他臉上總會浮出一點微不可察的笑。
“其實,也夠了。”
他說這句話時,火爐發出咕噥一響,像是聽見了,又像只是木柴在碎裂。
那天他睡得很安穩,身邊是厚實的被褥,腳邊放著他親手做的小木凳。窗外雪下了一夜,天剛亮,帝國的鐘樓就開始鳴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