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佑四年,二月二十六,晨,汴梁城西,岳家軍大營。
凜冽的寒風中,“岳”字帥旗獵獵作響。五萬岳家軍精銳列陣于汴梁西郊,軍容鼎盛,刀槍如林,肅殺之氣直沖云霄。然而,此刻這支百戰雄師的統帥,樞密副使、武昌郡開國公、少保岳飛,卻立馬于陣前,身形僵硬如鐵鑄,一雙虎目死死盯著不遠處的汴梁西城墻頭,眼眶幾乎要瞪裂開來,握韁的手因極度用力而指節發白,微微顫抖。
城墻垛口處,一根粗大的旗桿橫伸出來,旗桿上,赫然綁著一位白發蒼蒼、衣衫單薄的老嫗!正是岳飛年近七旬的老母親姚氏!寒風卷著雪花,抽打在她蒼老的面頰和單薄的身軀上,她雙目緊閉,眉頭因痛苦而緊鎖,也不知是昏是醒。幾名如狼似虎的叛軍持刀立于兩側,虎視眈眈。
城樓之上,一身赭黃袍的康王趙構在一眾叛將勛貴的簇擁下,憑欄而立,臉上帶著志得意滿又夾雜著一絲陰鷙的笑容。他運足中氣,聲音借著風勢,清晰地傳遍兩軍陣前:
“岳鵬舉!爾乃大宋樞密副使,世受國恩!如今陛下(指太上皇趙佶)重掌乾坤,撥亂反正!趙桓昏聵,陳太初奸佞,已是天下共棄!爾身為國家柱石,豈可執迷不悟,附逆作亂?!速速率軍歸順朝廷,陛下必當不計前嫌,委以重任!若再遲疑,休怪本王……軍法無情!”
“娘——!”岳飛身后,其子岳云目眥欲裂,悲吼一聲就要催馬前沖,被身旁部將死死拉住。
“元帥!不可聽信讒言!這是脅迫!”“末將愿為前鋒,踏平此城,救回老夫人!”身后眾將群情激憤,紛紛請戰,戰意滔天!
岳飛猛地一抬手,止住了所有人的喧嘩。他依舊死死盯著城頭母親的身影,胸膛劇烈起伏,一股混雜著滔天憤怒、刻骨羞辱、無盡擔憂與巨大彷徨的洪流,幾乎要將他撕裂!他一生精忠報國,馳騁沙場,槍林箭雨未曾皺眉,何曾受過如此奇恥大辱!竟被人以高堂老母的性命相要挾!
忠君?愛國?
這兩個他畢生信奉并踐行的信念,此刻卻如同兩把燒紅的烙鐵,狠狠灼燒著他的心!康王口口聲聲“陛下”、“朝廷”,可這囚禁君父、挾持人質、禍亂朝綱的行徑,豈是忠君?這引狼入室、自毀長城、陷黎民于戰火的勾當,豈是愛國?
他腦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現出當年陳太初在與他深談時,那語重心長卻又帶著幾分無奈的話語:“鵬舉啊……你至今未想明白,你究竟是為誰而戰?是為了坐在龍椅上的那個人,還是為了這江山社稷、天下蒼生?若忠君與愛國本為一事,自然最好。可若這‘君’行的是禍國之事,你這‘忠’,又該忠于何處?……凡事需自己思量清楚,認準了,哪怕錯了,也要有承擔的勇氣。但若醒悟,便要及時回頭。”
當時他并未完全理解,甚至覺得陳太初此言有些大逆不道。他岳飛,食君之祿,忠君之事,天經地義!可如今……這赤裸裸的現實,卻將陳太初當年的話,如同一記重錘,砸在他的心上!眼前的“君”,值得他效忠嗎?他效忠的,到底是什么?
一夜無眠。寒風呼嘯的軍帳中,岳飛獨自一人,對著搖曳的燭火,內心經歷了前所未有的激烈掙扎與痛苦拷問。一邊是至高無上的忠君倫理和母親安危,一邊是社稷大義與將士前途。若強行攻城,母親頃刻殞命,他岳飛將背負不孝的千古罵名,麾下將士也必與城內叛軍血戰,傷亡慘重,汴梁城恐化為焦土。若屈從……豈不是向國賊低頭?豈不是辜負了陳王爺的知遇之恩、陛下的托付之重?更是將大宋江山,推向萬劫不復的深淵?
天光微亮時,岳飛眼中布滿了血絲,但那份極度的痛苦與彷徨,卻漸漸被一種沉重的、近乎絕望的決絕所取代。他有了一個模糊而大膽的念頭——假意歸順,伺機而動!先救下母親,保全大軍,再圖后計!這無疑是一場豪賭,一步踏錯,便是身敗名裂,甚至死無葬身之地!但……這似乎是眼下唯一可能破局,且將傷亡降至最低的險棋!
此刻,面對城上康王的逼問和麾下將士的請戰,岳飛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氣,強行壓下翻騰的氣血,聲音沙啞卻異常清晰地傳令:“眾將聽令!”
“末將在!”眾將凜然。
“沒有本帥號令,三軍謹守營寨,不得妄動一兵一卒!違令者,斬!”岳飛的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
“元帥?!”眾將愕然,難以置信。
岳飛不理會眾人的驚疑,目光再次投向城頭,運足內力,聲震四野:“康王殿下!岳飛……愿與殿下,進城一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