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的夏日的溽熱,與中原迥異。隰朋立于楚國王宮章華臺之下,雖身著齊使華服,額角卻已滲出細密汗珠,非全因天氣,更因肩負的重任與眼前莫測的龍潭虎穴。高臺巍峨,楚兵甲胄鮮明,戈戟森然,透著一股與周禮規制不同的、充滿野性與力量的壓迫感。
楚成王熊惲高踞王座,并未依諸侯相見之禮下階相迎。他年輕的面龐上帶著一絲玩味的笑意,打量著這位名震中原的齊國賢臣。令尹子文靜立一旁,神色平靜,目光卻如深潭。兩側楚國文武,皆虎視眈眈。
“齊使遠來,辛苦。”楚成王開口,聲音帶著幾分慵懶,卻自有威嚴,“莫非齊侯又欲會盟,邀寡人赴會?”話語中帶著明顯的譏誚。
隰朋深吸一口氣,從容不迫,依禮躬身:“外臣隰朋,奉寡君之命,特來問候楚王。寡君常言,楚地千里,物阜民豐,楚王雄才,心甚向往之。”先以禮敬之詞緩和氣氛。
楚成王輕笑一聲:“哦?齊侯如此抬愛,倒叫寡人意外。只是不知,問候需帶上戰車百乘,陳兵于杞國邊境否?”他話鋒陡然銳利,直指核心。
隰朋面色不變,坦然應對:“楚王明鑒。淮夷無道,侵我盟邦,圍困杞都。杞乃夏禹之后,尊奉周室,齊既受天子之命為方伯,焉能坐視?故遣偏師,助守城防,護佑宗廟,此乃盡盟主之責,亦全楚齊召陵之盟‘共尊王室’之義。莫非楚王以為不妥?”他巧妙地將軍事行動定義為“助守”,并拉出“召陵之盟”的大義名分。
“好一個盡盟主之責!”楚成王身側一員武將忍不住厲聲道,“爾齊國之手,未免伸得太長!淮水之地,豈容爾等撒野!”殿內頓時響起一片附和之聲。
隰朋環視一周,目光最終回到楚王身上,聲音提高,清晰有力:“這位將軍之言,外臣不敢茍同。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淮水之地,亦屬天子疆域。剿平叛亂,安定地方,何分彼此?寡君嘗聞,楚亦受周封,世鎮南疆,素有屏藩之功。今淮夷為亂,侵擾天子封臣,楚王麾下精兵強將屯于穎水,想必亦是為助天子平亂而來。寡君聞之,深感欣慰,故特遣外臣前來,正欲與楚王商議,如何合力剿滅淮夷,共安南土。豈不美哉?”
這一番話,柔中帶剛,既點明楚國陳兵邊境的事實,又將其解釋為“欲助平亂”,更反過來將了楚王一軍:你若真心尊王,便該與我合力;若不出兵,便是心懷叵測。
殿內一時寂靜。楚國群臣面面相覷,沒想到齊使如此機辯,將楚國的軍事部署說成了“準備幫忙”。
令尹子文微微頷首,終于開口,聲音平和卻帶著分量:“隰朋大夫果然名不虛傳。然則,齊侯遣使前來,僅為此事?”
隰朋心知關鍵時刻到來,再次躬身:“此其一也。其二,寡君有惑,欲請楚王明示。”
“講。”
“寡君聞聽,楚地有謠傳,言齊侯葵丘之會,乃‘挾天子以令諸侯’,有僭越不臣之心。”隰朋語氣沉痛,直視楚王,“寡君聞之,寢食難安。葵丘之會,天子使臣宰孔親臨,賜胙賜弓,天下共見。齊侯所為,無一不是遵奉王命,匡扶周室。寡君敢問楚王,此等謠言,源于楚地,不知是何人散布?其目的何在?莫非欲離間齊楚之和,破壞尊王大業,令親者痛而仇者快?”
他言辭懇切,仿佛真是來尋求澄清和合作的,卻將“散布謠言”這頂帽子,隱含地扣向了楚國,并再次強調齊的“尊王”正當性。
楚成王臉色微沉。他自然不能承認是自己散布謠言。子文適時接話,淡然道:“謠言之起,如風過野,何必追究其源?清者自清。若齊侯果真心向王室,謠言自當止息。”
“令尹之言是也。”隰朋立刻順勢而下,“故寡君愿以實際行動,消除楚王之疑。寡君提議:齊楚兩國,可共擊淮夷。齊師愿為前鋒,楚師可從側翼夾擊。所得土地人口,齊分文不取,盡歸楚國所有!齊只求安定杞國,維護盟約信義。如此,既可彰顯楚王尊王攘夷之功,亦可昭示齊楚和睦之誠。未知楚王意下如何?”
這是一個極具誘惑力的提議,也是一個陽謀。若楚王同意,則齊國不僅化解了楚國的攻勢,更將楚國拉入自己主導的“尊王”框架內,使其軍事行動為己所用。若楚王拒絕,則其“不欲尊王”、“破壞和睦”的意圖便暴露無遺,在道義上徹底破產。
章華臺上,陷入短暫的沉默。楚成王手指輕輕敲擊著王座扶手,目光閃爍,與子文交換了一個眼神。他不得不重新審視這位齊使,以及其背后管仲的老謀深算。
良久,楚成王忽然哈哈大笑,聲震殿宇:“好!好一個齊侯!好一個隰朋大夫!寡人便依你所請!楚軍即日便可出動,‘協助’齊師平定淮夷之亂!”
他特意加重了“協助”二字,表明楚國并非聽從齊國號令,而是基于自身利益的行動。“所得之地,楚自當取之。望齊侯謹守諾言。”
隰朋心中巨石落地,深深一揖:“楚王英明!寡君必守信諾。外臣這便返回稟報寡君,準備與楚軍會師事宜。”
一場看似不可避免的軍事沖突,在隰朋機智巧妙的外交斡旋下,化為了看似合作的局面。然而,無論是隰朋還是楚王都清楚,這僅僅是另一輪更復雜博弈的開始。
隰朋離開郢都時,回首望了一眼那高聳的章華臺。他知道,楚王的妥協是暫時的,楚國的野心絕不會因此消弭。而與此同時,快馬傳來的密報也送達他手中:王子成父已成功突破淮夷包圍,輸送糧草入杞都,然淮夷主力未損,仍環伺周圍;更令他憂慮的是,臨淄傳來的消息稱,公子無虧雖未成監軍,但其母長衛姬近日愈發得寵,宮中暗流愈發洶涌。
南方的戰局暫得緩和,北方的宮廷,那看不見的戰場,硝煙卻似乎正變得濃郁起來。隰朋揚鞭催馬,深知必須盡快將楚國之行的結果帶回臨淄,前方的路,依然布滿荊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