隰朋自郢都帶回的消息,如同一劑藥性復雜的方劑,暫時穩(wěn)住了齊國外部的急癥,卻難以化解內里的沉疴。楚成王雖表面上應允“協(xié)助”平亂,但楚軍動向依舊曖昧,似在等待更好的時機。王子成父在淮夷前線穩(wěn)住了杞國局勢,然戰(zhàn)事陷入膠著,急切難下。南疆的烽煙,只是被勉強壓下,并未熄滅。
然而,相較于遠方的戰(zhàn)事,臨淄宮廷內的暗流,此刻更令管仲與鮑叔牙等老臣感到心悸。
桓公自葵丘之會后,驕矜之心日盛,加之年事漸高,愈發(fā)沉溺于宮闈享樂與諸子的奉承之中。長衛(wèi)姬因其子公子無虧居長,又深得桓公寵愛,近來氣焰愈發(fā)囂張。她敏銳地察覺到桓公在立儲一事上的猶豫,便日夜于枕邊吹風,言說公子無虧如何孝順勇武,又暗指公子昭因其母早逝,性情孤僻,非人君之相。
這一日,宮中設小宴,僅有桓公、長衛(wèi)姬、公子無虧及近侍數(shù)人。酒過三巡,長衛(wèi)姬見桓公心情愉悅,便故作憂色,輕聲道:“妾近日聞得市井有些許閑言,心中甚是不安,不知當講不當講。”
桓公漫不經心道:“愛妃但說無妨。”
“妾聽聞…聽聞…”長衛(wèi)姬欲言又止,似有難言之隱,“聽聞公子昭近來常與管相國、鮑大夫府上之人密晤,且多有賞賜往來。其門下賓客,亦多與軍中將領交厚…妾一婦人,本不該妄議國事,只是…只是擔心無虧孩兒性情直率,他日若…若有何變故,恐無立足之地啊…”說罷,便拿起絹帕拭淚,一副憂心愛子的模樣。
這番話,惡毒至極。它并未直接指控公子昭結黨營私,卻以擔憂的口吻,將公子昭與權臣、軍將的正常往來描繪成圖謀不軌的跡象,更暗示公子無虧可能遭受迫害,瞬間挑起了桓公作為父親和君主的猜忌與保護欲。
桓公的臉色頓時沉了下來。他晚年最忌者,便是權臣與子嗣勾結,動搖他的權位。雖然信任管仲、鮑叔牙,但“密晤”、“賞賜”、“交厚”這些詞匯,依舊像毒刺一樣扎入他的心扉。加之他本就對性情沉穩(wěn)、得老臣支持的公子昭存有一絲莫名的疏離感,此刻疑云驟起。
“竟有此事?”桓公將酒爵重重頓在案上,目光銳利地掃向侍立于側的豎貂,“豎貂,你可曾聽聞?”
豎貂素與長衛(wèi)姬交好,且善于揣摩上意,立刻躬身道:“臣…臣亦偶有風聞,然未得實據(jù),不敢妄奏?!边@番看似謹慎的回應,實則坐實了謠言。
桓公不再言語,宴席不歡而散。
自此,桓公對公子昭的態(tài)度明顯冷淡了許多。以往時常召見詢問學業(yè),如今卻甚少提及。反之,對公子無虧的賞賜愈發(fā)頻繁,甚至允許其接觸部分軍務。宮中風向驟變,那些原本觀望的勢利之徒,紛紛開始向長衛(wèi)姬與公子無虧靠攏。
公子昭感受到父親的冷落與周遭環(huán)境的變化,愈發(fā)謹小慎微,閉門讀書,然其年輕的心中,難免充滿委屈與驚懼。其傅保將情況密報于管仲。
管仲聞訊,心中大驚。他深知此謠言之險惡,足以離間君臣父子,動搖國本。他即刻入宮求見桓公。
“寡人知仲父為何而來?!被腹坏裙苤匍_口,語氣冷淡,“莫非又是為了立儲之事?”
管仲肅然跪拜:“臣非僅為立儲而來,實為社稷安危,君上清譽而來!臣近日聞得宮中有污蔑臣與公子昭之謠言,此必奸佞小人欲離間君上父子、君臣之情,其心可誅!臣侍奉君上數(shù)十年,鞠躬盡瘁,天地可鑒!公子昭仁孝聰慧,恪守禮法,日夕攻讀,唯恐有負君上期望,豈會有結黨營私之行?此等謠言,不僅中傷公子,更是玷污君上圣明,毀我齊國柱石!望君上明察,勿使忠良寒心,小人得志!”
管仲言辭懇切,聲淚俱下,更是將問題提升到了“社稷安?!焙汀熬锨遄u”的高度。
桓公見管仲如此激動,且所言在理,心中的猜疑不由消散了幾分,但那份因長衛(wèi)姬之言而種下的芥蒂,卻并未完全根除。他扶起管仲,語氣緩和了些:“仲父言重了。寡人豈會輕信小人讒言?只是…無虧亦為寡人愛子,昭兒性情…唉,此事容后再議吧。”
顯然,桓公選擇了拖延和回避。
管仲心中嘆息,知此事非一日可解,強諫反易生變,只得先行告退。出宮后,他立刻密會鮑叔牙。
“君心已惑,宮闈之禍,恐甚于淮夷!”鮑叔牙須發(fā)皆張,憤然道,“長衛(wèi)姬一婦人,安敢如此!必有宵小之輩在背后構陷!”
“豈止構陷?”管仲目光冰冷,“彼等所欲,乃亂我國本。明槍易躲,暗箭難防。我等在外與楚人、淮夷周旋,豈料禍起蕭墻之內!”
二人商議良久,決定雙管齊下:一方面,鮑叔牙以老臣身份,擇機再向桓公痛陳利害,力保公子昭;另一方面,管仲則命隰朋動用在宮中的隱秘力量,嚴密監(jiān)視長衛(wèi)姬一黨及其與外界(尤其是可能與楚國有勾結者)的往來,務必揪出散布謠言之源,尋得實證。
然而,就在管仲與鮑叔牙竭力穩(wěn)定內部之時,南方再生變故。王子成父送來緊急軍報:楚將斗廉雖未直接攻擊齊軍,卻以“剿匪”為名,突然出兵占領了淮夷與蔡國之間的一片戰(zhàn)略要地,并開始修筑壁壘。其意圖不言自明——切斷齊軍可能與中原聯(lián)系的側翼,并威脅蔡國,震懾宋、衛(wèi)等盟國。
與此同時,隰朋安插在楚地的細作傳回一個模糊卻令人不安的消息:楚廷似乎與齊國某位“貴人”有秘密接觸,詳情尚未探明。
內憂未平,外患再起,且隱隱有交織之勢。管仲站在相府庭中,望著陰云漸聚的天空,深感有一張無形的大網,正從四面八方悄然向齊國罩來。而這張網的核心,或許就在那富麗堂皇、卻暗藏無數(shù)陰謀的齊宮深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