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疆的軍報與宮中的密報幾乎同時送達相府,如同兩股冰冷的暗流,沖擊著管仲日漸疲憊的身心。楚軍修筑壁壘,意圖蠶食切割;宮中“貴人”通楚的陰影,更是如同一把懸于頭頂的利劍。
“樹欲靜而風不止。”管仲放下帛書,揉按著陣陣發痛的額角,低聲喟嘆。多年的嘔心瀝血,支撐起這煌煌霸業,卻也熬干了他的心血。他感到一種深切的疲憊,不僅源于軀體,更源于對國事紛亂、君心難測的憂懼。
然而,此刻絕非沉湎于感傷之時。他強打精神,目光恢復銳利,即刻召來隰朋與鮑叔牙。
“楚人此舉,意在試探,亦在威懾。”管仲指向地圖上楚軍新筑的壁壘,“彼不敢明攻齊師,便行此蠶食之策,迫我分兵,亂我陣腳,更要做給宋、衛諸國看,動搖其助我之心。”
“豈能容彼囂張!”鮑叔牙怒道,“當請君上增兵,將其壁壘拔除!”
“不可。”管仲搖頭,“我軍主力若與楚軍正面沖突,正中其下懷。且國內…”他話語一頓,眼中閃過一絲沉重,“…國內情勢未明,大軍不可輕動。”
他轉向隰朋:“隰朋大夫,還需你再辛苦一遭。持我手書,密會蔡侯。楚占之地,近蔡而遠杞。蔡侯素畏楚,然亦恐楚坐大,危及自身。你可說之:齊愿助蔡加強邊防,并提供糧秣資助,請蔡軍密切監視楚軍動向,若楚有異動,則固守待援,齊必救之。如此,既安撫蔡國,亦在楚軍側翼埋下一根釘子,使其不敢全力北顧。”
“妙!”隰朋領命,“臣即刻出發。”
“鮑兄,”管仲又對鮑叔牙道,“宮中之事,尤為緊要。那‘貴人’究竟是誰,目的為何,必須盡快查清。此事隱秘,需動用非常手段。可…”他壓低聲音,授以機宜。鮑叔牙面色凝重,連連點頭。
安排已定,管仲獨坐書房,燈火搖曳,映照著他清癯而憂慮的面容。他鋪開竹簡,欲向桓公詳細分析局勢,并再次懇請早定儲位,以絕內患。筆鋒剛落,一陣劇烈的咳嗽卻猛地襲來,竟帶出些許血絲,濺落于簡上。
侍從驚慌欲喚醫官,卻被管仲擺手制止。他望著那幾點殷紅,沉默良久,最終緩緩將染血的竹簡投入一旁的火盆。火焰升騰,吞噬了未盡的諫言。此刻,他不能顯露絲毫脆弱。
翌日朝會,桓公聽聞楚軍動向,果然大為光火,欲再議增兵之事。管仲出列,神色如常,仿佛昨夜咳血之事從未發生。他從容陳述利弊,再次強調了避免與楚直接沖突、轉而通過外交與威懾策略應對的方針,并稟報了已遣隰朋赴蔡之事。
桓公雖仍有不甘,但見管仲分析得條理清晰,且似乎已有應對之策,加之對楚軍戰力亦存顧忌,便勉強應允。然而,在朝會末尾,他卻似無意地提了一句:“王子成父久在前線,勞苦功高。無虧近來精于武事,寡人意欲遣其前往勞軍,以示體恤,亦可歷練一番。仲父以為如何?”
殿內頓時一靜。公子無虧若至軍中,即便名義為勞軍,其長公子身份亦足以讓前線將領產生諸多聯想,極易干擾王子成父的指揮,甚至滋生派系。
管仲心中警鈴大作,知這是長衛姬一黨進一步的試探與布局。他正欲堅決諫阻,卻感到胸腔一陣氣血翻涌,恐當庭失態,只得強壓下不適,沉聲道:“君上體恤將士,實乃明君之仁。然軍中非同兒戲,貴公子身份尊崇,驟然蒞臨,恐令將士拘謹,反擾軍心。勞軍之事,可遣一穩重大夫前往,似更為妥當。”
桓公聞言,面色微沉,顯然不悅,但見管仲態度堅持,且所言亦有理,只得哼了一聲,不再堅持。
退朝后,管仲于宮門外險些暈厥,幸得侍從及時扶住。消息雖被嚴密封鎖,卻仍有一絲風聲,透過宮墻的縫隙,悄然傳入某些有心人的耳中。
是夜,公子無虧宮中。長衛姬屏退左右,對著一位身影隱在暗處的客卿低語:“看來,那老匹夫確是力不從心了。今日朝堂之上,竟連駁斥君上的氣力都顯不足。我等的機會,或許快來了…”
那客卿聲音低沉:“夫人莫急。管仲雖病,余威猶在,鮑叔牙等亦非易與之輩。且待隰朋離朝,南方戰事再有變故,或…或等到那老匹夫燈枯油盡之時…方可動其根本。”
與此同時,鮑叔牙通過隱秘渠道,終于追查到一絲線索:近日有來自楚地的神秘商隊,曾與宮中衛尉某副統領有過接觸,而此副統領,正與長衛姬母族關系密切。
線索雖微,卻足以令人心驚。宮闈之患,竟已滲及禁衛!
鮑叔牙即刻將消息密報管仲。管仲聽罷,沉默良久,燭光下他的臉色顯得異常蒼白。
“風雨欲來啊…”他緩緩道,聲音帶著一絲沙啞,“鮑兄,即日起,你需設法將公子昭遷出宮闈,置于一隱秘安全之處,加派絕對可靠之人護衛。未得我手令,任何人不得接近。”
“仲兄,你這是…”鮑叔牙愕然。
“有備無患。”管仲的目光投向窗外沉沉的夜色,仿佛已看到那即將襲來的驚濤駭浪,“我這根老朽的砥柱,不知還能撐得住幾時。但在我倒下之前,絕不容許國本動搖,絕不容許宵小之輩,毀了我與君上半生心血鑄就的這盤棋!”
他的話語中,透著一股近乎悲壯的決絕。窗外,夜風嗚咽,仿佛預示著齊國霸業前途,已布滿了荊棘與迷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