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仲在宮門前嘔血昏厥,如同一記重錘,狠狠砸在動蕩不安的臨淄城心頭。相府頓時被一種前所未有的恐慌與凝重所籠罩。御醫(yī)們穿梭不息,藥香彌漫,卻驅(qū)不散那沉甸甸的憂慮。齊國的天,似乎隨著這位擎天巨柱的倒下而驟然陰霾密布。
桓公聞訊,真正感到了恐慌。他親臨相府探視,目睹管仲面無血色、氣息微弱地躺在榻上,往日的睿智與威嚴被病弱取代,一股巨大的失落與恐懼瞬間攫住了他。直到此刻,他才無比清晰地意識到,這位亦師亦臣的老人,對于他,對于齊國,究竟意味著什么。那些因驕矜而生的疏離,因讒言而起的猜忌,在可能永遠失去的恐懼面前,顯得如此可笑與微不足道。
“不惜一切代價,救活仲父!”桓公對著御醫(yī)低吼,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他守在榻前,久久不愿離去。
而宮廷之內(nèi),昨夜刺殺未遂的余波正在劇烈震蕩。鮑叔牙手持君令,以雷霆手段徹查宮廷。那名被擒獲的衛(wèi)尉副統(tǒng)領(lǐng)在嚴刑之下,終于吐露部分實情,承認受長衛(wèi)姬宮中一名心腹內(nèi)侍指使,于當夜故意放松公子昭住所的警戒,并為刺客提供方便。但他并未供出與楚國的關(guān)聯(lián),亦未直接指認長衛(wèi)姬,只一口咬定是那內(nèi)侍許諾重金,言稱是為“國家”除去“不祥之人”。
盡管口供有限,但線索直指長衛(wèi)姬宮中。鮑叔牙毫不猶豫,即刻下令鎖拿那名內(nèi)侍。然而,當甲士沖入其居所時,卻發(fā)現(xiàn)其人已懸梁自盡,留下了一封語焉不詳?shù)摹爸x罪書”,自稱是因不滿公子昭“結(jié)黨營私”,故行此“忠君之事”,與他人無涉。
線索至此,看似斷了。但所有人都心知肚明,這絕非一個內(nèi)侍所能策劃。冰冷的恐懼感開始在宮廷中蔓延,尤其是長衛(wèi)姬一黨,往日的氣焰蕩然無存,人人自危。長衛(wèi)姬緊閉宮門,稱病不出。公子無虧亦被桓公嚴令于府中思過,不得外出。
朝野的目光,都聚焦在了相府那張病榻之上。
管仲昏迷了一日一夜。期間,南方軍報再至:楚軍見齊國內(nèi)部生變,動作愈發(fā)大膽,開始試探性攻擊齊軍運糧隊,與王子成父部發(fā)生數(shù)次小規(guī)模沖突。淮夷亦在楚人鼓動下,攻勢復(fù)熾。杞國再度告急。
內(nèi)憂外患,如山崩海嘯般壓來。桓公方寸大亂,群臣亦惶惶無主。整個臨淄,仿佛都在等待那個老人的蘇醒。
次日黃昏,管仲終于悠悠轉(zhuǎn)醒。他睜開眼,看到的便是桓公布滿血絲的雙眼和鮑叔牙焦慮的面容。
“君上……鮑兄……”他的聲音微弱如絲。
“仲父!你總算醒了!”桓公激動地握住他的手,幾乎落淚。
管仲艱難地轉(zhuǎn)動視線,看向鮑叔牙。鮑叔牙立刻會意,簡潔快速地稟報了當前局勢:宮廷查案進展、南方軍情緊急、朝野人心浮動。
管仲聽罷,閉目喘息片刻,再睜開時,那雙深邃的眼眸雖黯淡,卻重新凝聚起銳利的光芒。“君上……”他氣息微弱,卻字字清晰,“此刻……非悲戚之時……國事為重。”
他掙扎著想要坐起,眾人連忙勸阻。“拿……地圖……還有……近日所有奏報……”管仲堅持道。
地圖與奏報被送至榻前。管仲靠坐在軟枕上,手指顫抖卻堅定地指向地圖。“南疆之事……王子成父……能守……然需……穩(wěn)住諸侯。”他斷斷續(xù)續(xù),卻思路清晰,“請君上……即刻以天子名義……頒詔宋、魯、衛(wèi)……言明楚人悖盟……侵擾中原……請其發(fā)兵……助齊平亂……不必多……但需……旗號……”
他又看向鮑叔牙:“鮑兄……你……代我執(zhí)筆……致書……鄭伯……陳侯……許其……邊貿(mào)之利……請其……至少……按兵不動……”
最后,他目光投向桓公,充滿懇切:“宮廷之事……至此……矣……不宜……深究……然公子昭……必須……立刻……正式冊立……為太子!公告天下……以安……社稷之本!此……乃……當前……第一要務(wù)!”
他深知,此刻若再深究長衛(wèi)姬,必引發(fā)宮廷劇烈動蕩,給外敵可乘之機。當務(wù)之急,是快刀斬亂麻,確立名分,斷絕所有人的非分之想,才能穩(wěn)住國內(nèi)大局。
桓公此刻對管仲已是言聽計從,聞言立刻點頭:“好!好!寡人這就去辦!即刻詔告宗廟,冊立昭兒為太子!”
“還有……”管仲喘了口氣,臉上泛起一絲不正常的潮紅,“待隰朋……自蔡歸……請君上……委以……重任……協(xié)理……國政……此人……沉穩(wěn)……可托……”
他這是在為可能出現(xiàn)的萬一,安排后事了。桓公與鮑叔牙聞言,心中皆是一酸。
桓公紅著眼眶,重重握了握管仲的手:“仲父安心靜養(yǎng),一切有寡人!你所說,寡人即刻去辦!你定要好起來,齊國不能沒有仲父!”
說罷,桓公轉(zhuǎn)身離去,腳步竟有些踉蹌,仿佛一夜之間蒼老了許多。
鮑叔牙留下,依照管仲之意,迅速起草文書,發(fā)布命令。
管仲疲竭地躺回榻上,望著帳頂,喃喃道:“但愿……能……撐到……那一天……”
他的身影在病榻上顯得如此瘦削脆弱,仿佛隨時會被沉重的國事壓垮。然而,就是這具病軀,在醒來后的第一時間,便以驚人的意志力,再次為搖搖欲墜的齊國霸業(yè),指明了航向,穩(wěn)住了船舵。
丹心一片,盡付社稷。只是不知,這殘燭之火,還能燃燒多久,能否照亮齊國渡過這最黑暗的激流險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