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仲的逝世,留給齊國的不僅是一片哀思,更是一個驟然失衡的權力結構和驟然加劇的內外危機。鮑叔牙與隰朋,這兩位被寄予厚望的托孤重臣,尚未從悲痛中完全走出,便已不得不扛起千鈞重擔,應對來自四面八方的明槍暗箭。
鮑叔牙恪守對故友的承諾,以耄耋之年強撐病體,每日黎明即入宮署理政務。他深知自己長于德行威望而短于管仲那般機變百出的謀略,故行事更加謹慎守正,一切皆遵循法度與管仲生前定下的章程。
他坐鎮朝堂,首要之事便是穩固宮禁,嚴防刺殺太子昭的悲劇重演。他撤換了所有關鍵位置的衛尉軍官,皆由其門下忠誠可靠的弟子或舊部接任。對長衛姬所在的宮苑,他增加了明崗暗哨,美其名曰“加強護衛”,實則為嚴密監視,切斷其與外界,尤其是與公子無虧府邸的頻繁聯系。此舉雖有效壓制了宮廷陰謀,卻也招來了長衛姬及其黨羽更深的怨恨。他們不敢直接攻擊鮑叔牙,卻開始在貴族圈子里散播流言,誹謗鮑叔牙“囚禁君夫人,欺凌孤寡,欲行伊尹、霍光之事”,試圖污損其清譽。
同時,鮑叔牙極力維護太子昭的地位。凡朝會議政,必請太子昭于君側聆聽,并將一些不甚緊要的政務交其處理,鍛煉其能力,樹立其威信。他多次于桓公面前,懇切陳詞,重申管仲臨終關于“國本”的遺言,試圖加固桓公的決心。然而,他耿直激切的言辭,往往讓本就因失去管仲而精神萎靡的桓公感到壓力與不適,效果適得其反。
相較于鮑叔牙的內守,大司行隰朋則疲于奔命于外。他甫一上任,便面臨兩大緊迫難題:兌現對助戰諸侯的承諾,以及應對南方愈演愈烈的戰事。
他親自接待宋、魯、衛三國使臣,依據各國出兵多寡(實則多為象征性陳兵),慷慨贈予金帛、鹽鐵作為酬謝。對魯國,他更特意就“纻布稅”一事再次委婉解釋,并額外贈送了一批海鹽,暫時緩和了兩國因經濟戰而產生的芥蒂。然而,魯侯對齊國霸主地位隕落的輕視已然種下,接待雖客氣,卻遠不如往日恭順。
真正的危機來自南方。楚令尹子文“靜觀其變”的策略,并非全然不動。相反,他指令前線楚軍將領斗章,加大對齊國及其附庸的軍事壓力。就在隰朋忙于外交斡旋之際,緊急軍報如雪片般飛入臨淄:
楚軍主力不再滿足于騷擾糧道,開始大舉圍攻齊國位于淮河流域的幾個重要軍事據點。同時,楚人鼓動下的淮夷諸部,瘋狂攻擊徐、蔡等齊國的盟國,徐國告急的烽火一日三至!更糟糕的是,一直與齊國若即若離的鄭國,在楚國的威逼利誘下,態度急劇搖擺。鄭文公竟下令關閉了境內通往齊國的主要關隘,雖未公然投楚,卻實質性地斷絕了齊國一支潛在援軍的通道,并嚴重影響了齊楚前線與臨淄之間的通訊聯絡。
隰朋憂心如焚,連夜求見桓公與鮑叔牙。“君上,鮑子!南境危矣!楚人見我仲父新喪,欺我國內不安,攻勢驟疾。徐國若失,則我在淮泗之地再無屏障,楚兵可直逼泗上,威脅魯、宋!鄭國背約,更是雪上加霜!請速發援軍,并遣使嚴責鄭伯!”
然而,調兵遣將需要時間,更需要充足的糧秣和一位能征慣戰的主帥。王子成父雖善戰,但獨木難支。桓公聞報,更是方寸大亂,只是喃喃道:“寡人知之矣……一切……一切皆由仲父與鮑卿、隰卿決斷便是……”將難題全數推回。
就在鮑叔牙、隰朋為國事焦頭爛額之際,豎貂、易牙等人卻看到了鞏固權力、扳倒政敵的絕佳機會。
他們利用日夜侍奉桓公的便利,對其展開了一場精心策劃的“柔性情神”攻勢。桓公因悲傷和衰老而變得脆弱、多疑且貪圖安逸,他們便投其所好。
當桓公為南方戰事憂心時,豎貂便一邊為他捶腿,一邊softy道:“大王何必過于憂心?楚人不過是疥癬之疾。我齊國有泰山之固,大河之險,縱使暫時小挫,又何傷霸業根本?鮑大夫和隰司行未免有些小題大做,終日將這些煩心事奏報,惹得大王心緒不寧,龍體堪憂啊。”
當桓公因鮑叔牙的直諫而感到壓力時,易牙便端上精心烹制的羹湯,諂媚道:“大王嘗此鮮味。唉,鮑大夫畢竟是三朝老臣,勞苦功高,只是這脾氣……未免太過剛硬。他豈知大王失去仲父,心如刀割,正需靜養?凡事若都能像小人這般,體恤君心,讓大王舒坦些,豈不是更好?”
他們更惡毒的一招,是針對太子昭。他們見桓公偶爾對太子處理政務的些微瑕疵流露出不滿,便趁機進言:“太子殿下自然是仁孝的,只是……似乎過于倚重鮑叔牙了。朝中已有人私議,說太子幾如鮑氏之子,恐非國家之福啊……長公子無虧,勇武剛毅,頗有大王年輕時的風采,對大王更是至孝,日日于府中焚香祈禱大王安康呢……”
這些話語,如同慢性毒藥,一點點侵蝕著桓公的判斷力。他開始覺得鮑叔牙礙事,覺得隰朋無能,覺得太子柔弱,反而覺得這幾個近侍體貼入微,言之“有理”。他對鮑、隰二人呈報的政務,尤其是需要艱難決策的軍事調動,開始表現出不耐煩和拖延。
小主,這個章節后面還有哦,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后面更精彩!一日,隰朋緊急請求調發臨淄附近最后一支戰略預備隊南下增援,文書送至桓公處。桓公正在欣賞易牙新研制的點心,被屢次催促后,竟在豎貂的慫恿下,賭氣般地說道:“此等小事,何需屢次煩擾寡人!爾等自去與鮑卿商議便是!”竟將調兵玉符隨手擲于案下!此舉雖最終被聞訊趕來的鮑叔牙勸止,但君權如此兒戲,令隰朋心寒不已。
南方的烽火映紅天際,徐國的求援使者跪在宮門外泣血叩首。臨淄朝堂之上,忠正之臣奔波勞碌,心力交瘁;而奸佞之輩則盤踞在權力核心,日夜不停地蛀蝕著國家的根基。
鮑叔牙與隰朋雖盡力支撐,卻深感獨木難支。沒有管仲那總攬全局的智慧與桓公毫無保留的信任,他們的每一項政令都執行得異常艱難,阻力不僅來自明處的敵人,更來自那位日益昏聵、被小人包圍的君主。
公子無虧府中,陰謀的密會愈發頻繁。豎貂、易牙已將宮中情形透露給他,暗示父君態度已有松動。一個大膽而險惡的計劃,正在黑暗中悄然醞釀。
整個齊國,仿佛暴風雨來臨前的死寂。空氣凝重得令人窒息,所有人都能感覺到,那根自管仲去世后便被繃緊至極限的弦,即將斷裂。下一次楚軍的猛攻,或是下一次朝堂的激烈沖突,都可能成為點燃這場積蓄已久的總爆發的火星。齊桓公時代的霸業余暉,正在迅速黯淡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