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淄朝堂無休止的爭吵與拖延,其惡果終于以最殘酷的方式,呈現在了所有人面前。
遲遲等不到援軍與明確指令的王子成父,在淮泗地區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困境。徐國陷落后,楚軍士氣大振,在令尹子文的遙控指揮下,兵分數路,對齊國殘存的勢力點發動猛攻。失去側翼保護的齊軍據點各自為戰,相繼被拔除。
王子成父試圖集結主力,在泗水一帶建立一道新防線,等待國內決策。然而,軍心已因援軍無望和徐國淪陷而動搖。更致命的是,鄭國倒戈后,楚軍一支偏師得以繞道鄭境,出現在王子成父部的側后,切斷了其與臨淄方向的最后一條聯絡通道和部分糧秣補給線。
腹背受敵,外無救兵,內乏糧草。王子成父這位沙場老將,陷入了自隨桓公征戰以來最危險的絕境。無奈之下,他決定向后方突圍,保存有生力量。但在楚軍的全力追擊和圍堵下,撤退變成了潰敗。
一場激戰后,齊軍損失慘重,戰車損毀過半,士卒死傷逃亡者不計其數。王子成父本人身被數創,在親兵死士的拼力護衛下,才殺出一條血路,向西退入宋國境內,方才得以喘息。
泗水之潰,是齊國自管仲執政以來在軍事上遭受的最大挫折。這意味著齊國在淮泗流域的軍事存在被徹底清除,楚國北上的大門洞開。
潰敗的消息,由零星逃回的敗兵和宋國方面傳來的訊息拼湊而成,最終如同一記重錘,狠狠砸向了臨淄。
這一次,任何封鎖和拖延都無濟于事了。失敗的程度太過慘重,消息像瘟疫一樣迅速傳遍全城。從公卿大夫到市井小民,無不驚駭莫名。一種恐慌和失敗的情緒開始蔓延。曾經“九合諸侯,一匡天下”的自信與榮耀,在這場突如其來的慘敗面前,被打得粉碎。人們開始真切地意識到,那個管仲締造的霸主時代,可能真的結束了。
朝堂之上,一片死寂。先前主張避戰固守的貴族們噤若寒蟬,而主戰派如鮑叔牙、隰朋,則面色鐵青,痛心疾首。
鮑叔牙撲通一聲跪倒在地,老淚縱橫:“大王!此皆老臣之過!未能力諫大王速發援兵,致有今日之??!老臣請罪!”他的自責中,蘊含著對桓公拖延的無奈和對國勢衰頹的深切悲痛。
隰朋則急聲道:“大王,此刻非論罪之時!王子成父將軍生死未卜,潰軍亟待收容,宋國邊境需立刻派使安撫,以防其因我兵敗而生異心!南境防務出現巨大缺口,楚軍下一步必是威逼魯、宋,兵鋒甚至可能直指我泰山以南!當務之急,是立刻組建一支新軍,開赴西、南邊境,穩固陣腳,絕不可讓潰敗演變成全面崩潰!”
桓公坐在君位上,臉色蒼白,雙手微微顫抖。他已經被這巨大的失敗打懵了。他一生征戰,雖有波折,但何曾經歷過如此狼狽的大潰???尤其是這失敗源于自己的猶豫和拖延,這種認知更讓他感到無地自容和驚慌失措。他喃喃道:“怎會如此……怎會如此……王子成父老于戰陣,竟也……”
就在這朝堂慌亂、君主失措的時刻,公子無虧集團等待已久的機會終于成熟了。
豎貂和易牙交換了一個眼神,立刻開始了他們的表演。豎貂上前,一副憂國憂民的模樣:“大王,隰司行所言極是!當務之急是速派大將,穩定局勢!然則……鮑大夫年高,隰司行需總攬外交軍政,王子成父將軍下落不明……國中宿將,竟一時乏人!”
易牙緊接著接口,語氣“誠懇”無比:“大王,值此危難之際,非有宗室重臣、威望素著者,不足以擔當此力挽狂瀾之重任!長公子無虧,勇毅果敢,深孚眾望,日前更主動請纓,愿為國效死!臣等懇請大王,為國家社稷計,授長公子兵符,令其總督西南軍事,收容潰卒,抵御楚寇!”
這番話說得冠冕堂皇,直接將軍事失敗轉化為攫取兵權的契機。一些已被他們拉攏或懾于其勢的朝臣,也紛紛出言附和。
鮑叔牙聞言,如遭雷擊,猛地抬頭,厲聲道:“不可!絕對不可!軍國大事,豈可兒戲!長公子并無實戰經驗,驟掌大軍,非但不能挽回敗局,恐徒損國威,甚或釀成更大禍患!臣舉薦中軍司馬XXX,其人久在軍旅,熟諳兵事,可當此任!”
然而,此時的桓公,已被失敗和恐慌沖昏了頭腦。他既愧疚于自己的決策失誤,又急于找到一個快速挽回局面的辦法,更需要一個情感上的寄托和依賴。在他看來,鮑叔牙推薦陌生人,遠不如自己的兒子可靠。尤其是公子無虧此前“忠勇孝悌”的表演,在此刻發揮了關鍵作用。
他看著跪在殿下,一臉“慷慨激昂”、“愿為國分憂”的長子,再看到激烈反對、顯得“不體諒君父”的鮑叔牙,一種莫名的煩躁和逆反心理油然而生。
“夠了!”桓公突然打斷鮑叔牙,聲音嘶啞卻帶著一絲決斷,“鮑卿不必多言!無虧乃寡人長子,社稷至親,值此國難,挺身而出,豈容再有疑議?其勇可嘉,其心可勉!寡人意決,即拜無虧為將,總督西南諸軍事,持虎符,速往收攏敗軍,鎮守邊境!”
本小章還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后面精彩內容!“大王!三思啊!”鮑叔牙叩首出血,隰朋也連忙跪求。
但桓公心意已決,或許是出于對兒子的信任,或許是出于對鮑叔牙的賭氣,更或許是出于一種絕望下的孤注一擲。他竟直接命人取來調兵虎符,當場授予了強壓狂喜、跪地謝恩的公子無虧。
虎符,一半在君,一半在將?;⒎资郑馕吨娛轮笓]權的正式轉移。
公子無虧手握那沉甸甸的虎符,感覺如同握住了整個齊國的未來。他不再是那個只能躲在暗處搞陰謀的公子,而是名正言順、掌握實權的國家重將。他可以借此機會,名正言順地組建自己的軍隊,安插親信,建立功勛,其威望和實力將瞬間超越深宮中的太子昭。
鮑叔牙和隰朋看著這一幕,心如死灰。他們深知,這絕非國家之福。公子無虧志在王位,而非退敵。他掌握兵權后,首要目標絕不會是遠在邊境的楚軍,而將是近在咫尺的臨淄城和太子東宮。授予他虎符,無異于引狼入室,將內亂的導火索直接交到了他的手中。
然而,君命已下,虎符已授,在法理上已無可更改。鮑叔牙踉蹌退下,仿佛一瞬間又老了十歲。他意識到,自己或許能暫時壓制宮廷陰謀,卻無法抗衡君主的昏聵和亂命。管仲去世后,最可怕的事情終于發生了:君權失去了最后的制衡,正在瘋狂地自毀長城。
隰朋仰天長嘆,他知道,南境的軍事危機尚未解除,而一場更可怕、更迫在眉睫的政治風暴,已經隨著那枚虎符的易手,在臨淄城內驟然成形。齊國的內亂,已不可避免。他所能做的,只剩下竭盡全力,為太子昭,為這個搖搖欲墜的國家,進行最后徒勞的補救和準備。風雨,終于要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