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淄的陷落,并未帶來預期的和平與秩序,反而像揭開了一個沸騰的鍋蓋,露出內部混亂滾燙的局勢。宋襄公以“平定者”和“盟主”自居,強勢介入齊國事務,試圖將這片飽經創傷的土地置于自己的掌控之下,卻因其狹隘的格局和粗暴的手段,使得局面愈發復雜難解。
宋襄公做的第一件事,便是以諸侯盟主的身份,“協助”太子昭辦理齊桓公及公子無虧的喪事。葬禮倉促而簡單,與齊桓公昔日的尊榮極不相稱,充滿了亂世的悲涼。葬禮甫一結束,宋襄公便迫不及待地催促太子昭盡快即位,以“安定民心”。
然而,這并非出于真心輔佐。在宋襄公的主持下,舉行了一場看似隆重、實則尷尬的登基典禮(太子昭即位,是為齊孝公)。典禮上,宋襄公儼然以宗主和監護人的姿態出現,接受百官(大多是驚魂未定、被迫前來)的朝拜,其風頭甚至蓋過了新任的齊侯。
緊接著,宋襄公便開始了他對齊國的“安排”:
1。駐軍掌控:他以“協助防御楚軍、防止內亂再起”為名,拒絕其他諸侯軍隊撤離,尤其將宋軍主力駐扎于臨淄城內及周邊要害之地,直接控制了齊國的首都。
2。插手人事:他強行“推薦”了一批親近宋國或在他看來“可靠”的官員,進入齊國朝堂,擔任要職,試圖架空原有的大夫階層。對于隰朋等舊臣,則明顯疏遠和壓制。
3。索取酬勞:他不斷向新即位的齊孝公暗示此次“義舉”耗費巨大,要求齊國割讓部分邊境城邑給宋國作為“酬謝”,并提供大量糧食、財帛犒勞聯軍,尤其是宋軍。
齊孝公(太子昭)如同傀儡,面對宋軍的刀劍和宋襄公的“恩威”,根本無力反抗,只能唯唯諾諾,一一應允。他坐在君位上,卻感受不到絲毫權力,只有屈辱和無力。隰朋看在眼里,痛在心間,卻因手中無兵無勢,且礙于宋襄公的“援手”之名,難以公然反對,只能暗中周旋,盡力減少齊國的損失,保護太子不再受到更深的傷害。
宋襄公的所作所為,不僅令齊人寒心,更讓參與聯軍的衛、曹、邾等國大為不滿和警惕。
他們出兵,本是響應“道義”號召,亦或想在亂局中分一杯羹。如今眼見宋襄公不僅吃獨食,還想將齊國變成其附庸,勢力急劇膨脹,這嚴重威脅到了他們自身的利益和安全。所謂“尊王討逆”的正義外衣,已被宋襄公的私心撕得粉碎。
加之攻城期間宋襄公指揮失當導致聯軍傷亡慘重,破城后宋軍又率先搶功、約束不力,早已積怨已深。如今見宋襄公毫無補償之意,反而變本加厲,各國將領徹底心灰意冷。
衛文公首先以“國內有事”為由,不告而別,率領衛軍悄然撤離。曹、邾兩國見狀,也紛紛效仿,帶著劫掠來的有限財物和滿腹怨氣,引兵歸國。所謂的“多國聯軍”,頃刻間土崩瓦解,只剩下宋軍孤零零地留在齊國境內。
聯軍的瓦解,使得宋襄公在道義和實力上都受到了重挫。他雖惱怒,卻也無計可施,只能更加緊了對齊孝公的控制,試圖依靠強力維持其主導地位。然而,他此舉無異于將自己推到了風口浪尖,成為了眾矢之的。
臨淄城破、聯軍瓦解、宋襄公獨占齊國的消息,迅速傳至郢都。
楚成王與令尹子文相視而笑。一切都在他們的預料之中。“宋公蠢甚,竟行此鳩占鵲巢之事,豈不知已惹眾怒?”子文笑道,“此時,正是我等再加一把火之時。”
楚國的策略立刻調整:
1。外交譴責:楚國率先在諸侯間遣使,大肆宣揚宋襄公“假仁義之名,行吞并之實”的“惡行”,指責其破壞宗法,欺凌新立之君(齊孝公),將自己打扮成維護國際秩序(盡管無人相信)和“同情”齊國的角色,進一步孤立宋國。
2。煽動內亂:楚國秘密派出細作,潛入齊國境內,尤其是那些被宋國強制割讓的城邑和心懷不滿的齊國舊貴族中,散布謠言,煽動反抗情緒,鼓勵他們抵制宋國和齊孝公(被視為宋國傀儡)的統治,甚至許諾提供支持。
3。軍事試探:子文認為,宋軍主力被牽制在臨淄周邊,其本土防御必然空虛。他下令駐守在邊境的楚軍,不再后撤,反而向前推進,作出威脅宋國南部邊境的姿態,甚至派出小股部隊,對宋國的邊城進行騷擾性的攻擊,試探宋國的反應和底線。
楚國的目的很明確:既要讓宋襄公在齊國待不安穩,也要趁機削弱宋國本身,最好能逼迫宋軍從齊國回防,從而讓齊國的亂局持續下去。
而在滿目瘡痍的齊國大地之上,苦難遠未結束。戰爭的破壞,權力的更迭,外加宋國的盤剝,使得民生極度凋敝。田地荒蕪,百業蕭條,流民增多,盜匪蜂起。
齊孝公空有君位,卻無實權,整日生活在宋襄公的陰影之下,郁郁寡歡。隰朋竭盡全力,試圖穩定局面,恢復生產。他利用自己殘存的影響力,協調各方,安撫大族,懲處趁亂劫掠的不法之徒,艱難地維持著臨淄及周邊地區最基本的秩序。
但他面對的困難如山:內有宋國駐軍的監視和掣肘,外有楚國煽動的潛在叛亂,國內則是百廢待興、人心離散的爛攤子。他常常夜不能寐,深感獨木難支,懷念管仲的經天緯地之才,痛惜鮑叔牙的忠貞死節,也對未來充滿了深深的憂慮。他知道,宋襄公不可能永遠待在齊國,但宋軍一旦撤離,國內被壓制的不滿和楚國煽動的叛亂很可能瞬間爆發,屆時,剛剛經歷重創的齊國,又將陷入何等境地?
臨淄,這座曾經的霸主之都,如今雖暫時擺脫了血與火的洗禮,卻依然在哭泣。它頭上懸著宋國的刀劍,遠方籠罩著楚國的陰云,內部則滿是未愈的傷痕和蠢動的暗流。齊國的未來,仿佛迷霧中的扁舟,飄搖不定,而操槳之人,卻顯得如此柔弱和無力。宋襄公志得意滿,以為掌握了霸業的鑰匙,卻不知自己正坐在即將噴發的火山口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