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元一意孤行導致的慘敗,像一盆冰水,澆滅了反抗軍因鬼哭谷大捷而燃起的熊熊士氣。營地里不再有昂揚的戰歌,取而代之的是傷兵的哀嚎、士卒的竊竊私語以及彌漫在空氣中難以驅散的沮喪與猜疑。失敗的苦果,最終需要有人吞下,而權力的傾軋,往往在挫折時最為酷烈。
敗軍之將——公子元的親信大夫,渾身浴血,跪在公子元面前痛哭請罪。公子元臉色鐵青,羞憤交加。他無法接受自己的決策失誤,更無法忍受威望受損。在謀士的慫恿下,他將失敗的原因歸咎于“有人作戰不力,援兵遲緩”,矛頭隱晦卻明確地指向了田穰苴。
他召集眾將,名為總結教訓,實則是問罪。帳中,公子元高坐主位,語氣冰冷:“此次失利,損兵折將,大挫我軍銳氣!究其原因,前鋒輕敵冒進固然有錯,然接應之軍行動遲緩,坐視友軍陷入重圍,亦難辭其咎!田穰苴,你身為軍事主官,作何解釋?”
帳內一片死寂。所有目光都投向站在下首的田穰苴。他面容沉靜,眼中卻蘊含著深深的疲憊與失望。他出列,拱手,聲音平穩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殿下,末將事前已再三諫言,此乃誘敵之計,不可浪戰。軍令既下,末將即刻調動左軍前往策應牽制,然敵軍圍勢已成,埋伏盡出,左軍亦遭阻擊,傷亡甚重。行軍作戰,非兒戲,戰機瞬息萬變,豈能事事如預想般如意?若論罪,末將指揮不力,愿受軍法。然,究其根源,實乃決策之失,非戰之罪也!”
這番話,不卑不亢,既陳述了事實,更點破了問題的核心——錯誤的決策者正是公子元自己。公子元頓時勃然大怒,拍案而起:“田穰苴!你這是在指責本公子嗎?好大的膽子!莫非以為打了幾場勝仗,這軍中就只知有你田穰苴,不知有我公子元了?”
“末將不敢。”田穰苴垂下眼瞼,聲音卻依舊堅定,“末將只知為國討賊,為殿下效命。然用兵之道,關乎萬千將士性命,關乎復國大業,不能不慎。若殿下認為末將才疏學淺,不堪重任,請收回兵權,末將甘為一卒,沖鋒陷陣,絕無怨言!”
決裂的時刻終于到來。公子元身邊的謀士立刻進言:“殿下,田將軍勞苦功高,或許只是一時失言。然軍中確需號令統一。不若暫且讓田將軍休息幾日,由殿下親自掌管軍事,以振軍心?”
這是明升暗降,剝奪兵權。公子元順水推舟,冷聲道:“既然如此,田將軍便暫且卸下指揮之責,于后營休整,反思己過吧!”
軍令如山。田穰苴深深看了一眼公子元,不再多言,交出符節,轉身大步走出營帳。他的背影挺拔卻孤寂。帳內諸將,有人面露不忍,有人竊喜,更多人則是深深的憂慮。軍中脊梁,就此被輕易折斷。
與此同時,在宋國商丘,斗椒的耐心消耗殆盡。公子目夷的軟硬不吃和巧妙周旋,讓他感覺受到了戲弄。令尹子文“迫降為主”的指令被他拋諸腦后,楚軍的戰爭機器開始全力運轉。
巨大的攻城器械被打造出來,高聳的云車仿佛要觸及商丘的城垛。無數的箭矢如同飛蝗般射向城頭,壓制著守軍。身披重甲的楚國銳士,在震天的戰鼓聲中,如同黑色的潮水,扛著云梯,推著沖車,向商丘城墻發起了悍不畏死的猛攻。
“殺!”斗椒親自在陣后督戰,怒吼聲激勵著楚軍士卒。他們冒著從城頭傾瀉而下的滾木礌石、沸油金汁,前仆后繼地向上攀爬。城上城下,箭矢交錯,慘叫聲、兵刃碰撞聲、吶喊聲震耳欲聾。每時每刻都有生命在消逝。
公子目夷身先士卒,甲胄上沾滿了血污和煙塵。他嘶啞著喉嚨指揮防守,哪里出現缺口,就立刻帶人撲上去填補。宋軍將士深知身后即是家國,無路可退,爆發出了驚人的勇氣,與楚軍進行著慘烈的拉鋸戰。城墻多處破損,又被迅速用門板、磚石甚至尸體堵上。睢水仿佛都被染紅。
這是一場力量懸殊的消耗戰。楚軍兵力雄厚,可以輪番進攻,而宋軍則疲于奔命,傷亡持續增加,箭矢、滾木等守城物資也在飛速消耗。目夷心中焦急,他知道,僅憑勇氣無法長久支撐。他再次派出死士,冒死突圍,前往洛邑和各諸侯國,幾乎是聲嘶力竭地求救,尤其是向那位遠方的希望——晉國公子重耳傳遞商丘危如累卵的消息。
狐偃在衛國接到了商丘戰火再起和田穰苴被奪兵權的消息。這兩件事,一急一緩,都極其重要。
他立刻意識到,商丘的陷落只是時間問題。一旦宋國屈服于楚,黃河以南將再無major力量能牽制楚國,晉國未來東出中原將面臨巨大障礙。他必須做點什么,哪怕只能稍微延緩一下楚軍的步伐。
他的目光投向了與宋國接壤、且一直對楚國又懼又恨的曹、陳、蔡等小國。這些國家不敢直接出兵抗楚,但或許可以在其他方面施加影響。狐偃派出手下最得力的說客,攜帶重金,秘密前往這些國家游說其執政者。
本小章還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后面精彩內容!說客們的說辭精心設計:“楚乃虎狼之國,志在吞并天下,絕非僅滿足于宋。今日楚滅宋,明日兵鋒即轉向曹、陳、蔡。諸位君上豈不聞唇亡齒寒之理?縱然不敢直接發兵,何不聯名上書周天子,遣使‘勸和’?即便楚人不聽,也能讓天下皆知楚之暴虐,使其道義有虧,或可稍緩其攻勢。”這是一招攪動輿論、給楚國制造政治麻煩的棋。
同時,田穰苴被閑置的消息也讓狐偃扼腕嘆息。他深知此人的軍事才能對牽制齊國親楚勢力的重要性。他立刻修書一封,通過極其隱秘的渠道,試圖傳遞給田穰苴。信中無非是表達惋惜之情,重申重耳對其才能的賞識,并暗示“良禽擇木而棲,賢臣擇主而事”,若在齊地不得志,晉國的大門永遠向他敞開。這是在為未來埋下一顆種子。
然而,狐偃在衛國的活動并非毫無風險。公子元慘敗和田穰苴去職的消息也傳到了衛侯耳中。衛侯原本微妙的平衡心態又開始動搖。他開始懷疑,支持齊國的反抗勢力和結交重耳,是否是一筆劃算的買賣?如果公子元如此不堪大用,而強大的楚國又步步緊逼,衛國是否應該重新考慮自己的立場,甚至向楚國示好?衛侯的猶豫,給狐偃的布局帶來了新的變數。
而在齊國反抗軍后營,田穰苴獨坐于簡陋的營帳中。帳外不再有請示軍務的將領,只有巡邏士兵單調的腳步聲。他被軟禁了。手中的《司馬兵法》竹簡似乎也變得沉重。他一生所學,滿懷報國之志,卻敵不過廟堂傾軋,敵不過公子的猜忌與短視。
他聽著遠處軍營里因為失去統一指揮而變得有些混亂嘈雜的聲音,心中涌起巨大的悲涼。他知道,公子商人絕不會放過這個時機,反撲很快就會到來。而失去了有效指揮和嚴密組織的反抗軍,前景堪憂。
這位剛剛嶄露頭角便黯然隕落的將星,望著帳外灰暗的天空,發出了一聲無人聽見的長嘆。他的命運,與遠方鏖戰的商丘,與暗中布局的狐偃,與這整個動蕩的時代,緊緊纏繞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