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元強行剝奪田穰苴兵權的惡果,比所有人預想的來得更快、更猛烈。失去了統一、高效指揮的反抗軍,就像被抽掉了主心骨,各部之間號令不一,協同失靈,原本鐵板一塊的防御體系瞬間露出了巨大的破綻。一直龜縮固守、舔舐傷口的公子商人,以及臨淄方面新派來的援軍將領,敏銳地抓住了這個天賜良機。
公子商人與臨淄援兵合流,兵力得到極大增強。他們采納了謀士的建議,不再分散尋找神出鬼沒的叛軍,而是集中所有精銳力量,如同一柄巨大的鐵錘,認準了公子元主力所在的位置,發動了排山倒海般的總攻。
戰斗幾乎是一邊倒的。公子元試圖效仿田穰苴指揮,卻只學其形不得其神。他命令部隊分頭阻擊、迂回包抄,但指令混亂,各部銜接失措。有的部隊貿然出擊,陷入重圍得不到支援;有的部隊固守待援,卻等來了如狼似虎的敵軍主力。軍中士卒本就因田穰苴去職而人心惶惶,此刻見指揮失當,敗象已露,頓時士氣崩潰。
“頂住!給我頂住!”公子元在親兵護衛下,聲嘶力竭地呼喊,但敗兵如潮水般向后潰退,根本無法制止。臨淄軍乘勢掩殺,箭如雨下,刀光閃耀。反抗軍將士成片倒下,鮮血染紅了山野溪流。曾經因田穰苴而凝聚起來的斗志,此刻煙消云散,只剩下求生的本能驅使著人們四散奔逃。
公子元的中軍大旗被砍倒,象征著反抗軍的核心指揮系統徹底瓦解。一場輝煌的勝利轉眼間化為一場災難性的潰敗。輜重糧草盡數丟棄,傷員被無情拋棄,曾經穩固的根據地頃刻間易主。
震天的喊殺聲和潰兵的慘叫聲也傳到了軟禁田穰苴的后營。守衛他的士兵也面露驚慌,不知所措。田穰苴猛地站起身,走到帳外,望向遠方潰敗的煙塵,痛心疾首,仰天長嘆:“大勢去矣!悲乎!齊國蒼生,何日得見天光!”
他知道,公子元完了,這支反抗軍主力也完了。繼續留在這里,要么死于亂軍之中,要么被公子商人擒獲,作為向臨淄請功的籌碼。幾名忠誠的舊部冒死沖來后營,急切地喊道:“將軍!快走吧!大軍已潰,公子元自身難保!再不走就來不及了!”
與此同時,他懷中那封狐偃派人送來的密信,此刻仿佛也變得滾燙。信中“良禽擇木而棲,賢臣擇主而事”的話語,以及晉國公子重耳的賞識和承諾,在此時此刻,從一個虛無縹緲的選擇,變成了一個可能救他性命、甚至留存未來希望的切實路徑。
是留下來,與這支傾注了心血的軍隊共存亡,最終毫無價值地死去?還是忍辱負重,接受晉人的邀請,為自己,也為將來或許能再次效力齊國保留一絲火種?
這是一個極其痛苦的抉擇。看著眼前潰散的軍隊,想著公子潘的暴政和楚國的陰影,田穰苴心如刀絞。最終,對復國理想的執著超越了個人的榮辱與對公子元的愚忠。他猛地一跺腳,對舊部道:“走!”
在幾名死忠部下的護衛下,田穰苴換上小兵衣甲,混入潰散的人流,但他并未隨波逐流,而是看準方向,朝著西南,即衛國邊境的方向,艱難地突圍而去。一顆璀璨的將星,尚未在齊國的天空完全綻放,便被迫黯然飄零他鄉。
就在齊地反抗軍血流成河之時,商丘城下的血戰仍在持續。斗椒發動的猛攻一次又一次地被以目夷為首的宋軍頑強擊退。城墻下堆積的楚軍尸體越來越多,城頭宋軍的旗幟雖然破敗,卻依然倔強地飄揚。
然而,宋軍的代價同樣慘重。能戰之兵越來越少,箭矢幾近耗盡,滾木礌石也快用光。守軍極度疲憊,全靠著目夷身先士卒和保衛家園的信念在苦苦支撐。目夷本人多次負傷,卻依然穿梭于城頭最危險的地方。
他派出的求救使者,帶回來的消息卻令人絕望。周天子除了幾句蒼白無力的“撫慰”和“譴責”之外,拿不出任何實質性的援助。魯、衛、曹、陳、蔡等諸侯,雖然對楚國充滿恐懼,但更害怕引火燒身。他們或言辭閃爍,或干脆避而不見。狐偃煽動的“聯名上書”和“遣使勸和”,最終也只停留在少數國家的私下議論層面,未能形成足以讓楚國顧忌的國際壓力。
商丘,仿佛成了一座被遺忘的孤島,在楚軍的狂濤怒浪中孤獨地搖曳。斗椒雖然焦躁,但依仗著絕對優勢的兵力,并不急于一時,轉而采取圍困和持續施壓的策略,試圖拖垮宋人的意志。目夷和他的將士們,在絕望中堅守,唯一的慰藉,或許只剩下那遠在狄地、尚未可知的晉國公子的承諾。
狐偃在衛國接到了兩條至關重要的消息:齊國反抗軍慘敗潰散,以及商丘仍在堅守但岌岌可危。
他立刻意識到局勢的嚴峻性。齊地親楚勢力暫時解除后顧之憂,可以更全力地鎮壓內部,楚國東線的壓力減輕。而商丘一旦陷落,中原格局將徹底改變。
他不能再等待了。狐偃做出了一個大膽的決定:親自離開衛國,北上去狄地,面見公子重耳!他必須將中原的最新劇變——齊國內亂暫息、楚勢大張、宋國危殆、以及田穰苴可能來投等所有情況,當面稟報,并力勸重耳必須盡快采取行動,尋求返國之機。留在衛國的小規模滲透和游說已經不夠,需要重耳這位核心人物,依據新的形勢,做出最高層次的戰略決策。
與此同時,他也留下了指示:繼續密切關注宋國局勢,盡一切可能向商丘輸送微小的援助;同時,若田穰苴果真來投,務必以最高禮節接待,護送其前往安全地帶。
狄地的營帳中,公子重耳正與趙衰、胥臣等人研討兵法政事。他或許已經隱約感受到了南方傳來的震動,正在等待著狐偃的消息,等待著那個命運轉折點的到來。他的目光,似乎已經穿越千山萬水,投向了那片戰火紛飛、等待著他去攪動風云的中原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