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濮的硝煙終究散去,留下的是一片亟待秩序的土地與一顆顆震蕩未平的人心。晉文公深知,戰場上的勝利若不能轉化為實實在在的權威與秩序,終將如沙土之塔,水至即傾。他的霸業,需在戰后廢墟上,用最快的速度奠定基石。
晉軍大營并未因勝利而松懈,反而更顯忙碌。一隊隊使者手持晉侯節杖,馳往四面八方,傳達著勝利的消息,更傳遞著會盟的邀請——地點定于踐土,時間定于一月之后。對象,則是所有中原諸侯,尤其是那些曾搖擺于晉楚之間、或冷眼旁觀者。
“此番會盟,非為慶功,實為立威定序。”晉文公對狐偃、先軫等心腹言道,“需讓天下知,自此之后,中原之事,當由天子與寡人共主之,非楚蠻可得窺伺。”
狐偃捋須道:“主公明見。然會盟之前,尚有數事需急辦。一者,需派重臣前往雒邑,向天子獻俘告捷,請天子親臨或賜命,以正名分;二者,宋、衛、曹等國之疆界、后嗣,需即刻定奪,此乃彰顯我晉國公正、安定盟友之機;三者,對楚,需明確劃界,迫其承認既成事實。”
“善。”晉文公從善如流,“趙衰大夫素稱穩重知禮,可速往雒邑面見天王,獻楚俘及戰利品,并請天王旨意。先軫大夫,與宋、衛、曹諸國交接劃定疆界之事,由你主持,務求迅捷公允,撫其心而懾其志。狐偃舅父,統籌全局,準備踐土之會。”
諸臣領命而去。晉國的國家機器,高效運轉起來。
雒邑王城,周襄王得知晉軍大勝于城濮的消息,心情亦是復雜難言。一方面,楚國勢大,屢有不臣之心,晉國勝楚,確為王室去一心腹大患;另一方面,晉侯如此強勢,一戰而霸,其聲威赫赫,日后是否會成為另一個齊桓公,甚至……猶未可知。
但無論如何,表面功夫必須做足。當趙衰帶著大批楚俘和琳瑯滿目的戰利品,恭敬地呈上晉文公的捷報和請求時,周襄王還是表現出了極大的“欣慰”與“贊賞”。
“晉侯不忘王室,尊王攘夷,大敗楚師,功在社稷,朕心甚慰!”襄王于朝堂之上,對趙衰大加褒獎,當即下令,賜晉文公“彤弓矢百,秬鬯一卣”,并允其“得專征伐”,essentially正式承認了其霸主地位,并賦予代天子征討不臣的權力。同時,應晉之請,允諾將派遣王室卿士前往踐土,以壯會盟聲威。
趙衰從容應對,禮數周全,既彰顯了晉國的武功,也表達了對王室的尊崇,給足了周襄王面子。然而,朝堂上下皆知,王室的榮光,此刻更多需倚仗這位新霸主的兵威來維系。一種微妙的無奈與依附關系,在觥籌交錯與莊嚴儀典中悄然定格。
先軫處理宋、衛、曹等國的戰后事宜,雷厲風行且手腕高超。
對于宋國,晉國大方地確認其原有疆界,并將楚國此前侵占的部分邑縣歸還于宋。宋成公感激涕零,徹底死心塌地追隨晉國。
對于衛國,則復雜得多。先軫一方面嘉獎其世子“助戰”之功(盡管實為脅迫),承認其繼承權,另一方面,卻以“懲戒其先前附楚”為由,將衛國部分靠近晉國的邊境城邑劃歸晉國直接管轄,并要求衛國增加貢賦,提供更多軍賦。衛國世子雖心有不甘,但面對強晉兵威和已得利益,只能含淚接受,從此衛國更進一步淪為晉之附庸。
至于曹國,其君先前曾對流亡的重耳無禮,且堅定附楚,下場最為凄慘。晉國直接將其部分領土割予宋國作為補償,另部分設縣由晉管理,曹君雖得保留宗廟,但實力大損,形同囚徒。
通過這一系列操作,晉國不僅實際擴張了領土和勢力范圍,更重新劃分了中原的政治地圖,將周邊小國的命運牢牢掌控在手心。恩威并施,賞罰分明,晉侯的權威在戰后的利益分配中得到了最直接的體現。
然而,并非所有人都甘心接受這新的格局。
楚國敗退回方城之內,楚成王稱病不出,國政暫由令尹子文主持。子文老成謀國,深知此刻需韜光養晦。他對外示弱,派使者至晉營,言辭卑屈,表示愿“息兵修好”,承認晉之霸權;對內則強力彈壓因戰敗而蠢蠢欲動的各方勢力,重整軍備,撫恤傷亡,默默積蓄力量。楚國的低頭,只是暫時的蟄伏,那場慘敗的恥辱感深入骨髓,化作暗中磨礪的刀鋒。
東南之地,吳越之間的沖突驟然升級。吳王闔閭得知越國趁虛偷襲其腹地,勃然大怒,留下部分軍隊繼續在楚地周旋,自己親率主力急速回師。吳越兩軍在太湖流域爆發激戰。吳軍裝備精良,戰術先進;越軍悍勇狡詐,地形熟悉。戰事呈膠著狀態,仇恨愈結愈深,這片土地徹底淪為新的火藥桶。
而在西方,秦穆公看著晉國聲勢日隆,心中五味雜陳。他加大了對田穰苴的禮遇,卻遲遲不肯放其歸晉,其心思,耐人尋味。
一月之后,踐土之地,旌旗蔽日,冠蓋云集。
中原諸侯,無論心甘與否,皆率臣工前來赴會。齊、魯、宋、衛、鄭、曹……甚至一些更小的封國君主,濟濟一堂。周天子派遣卿士王子虎為代表,蒞臨大會,更增添了會盟的權威性。
盟壇高筑,犧性陳列。晉文公重耳身著兗服,在諸侯簇擁下周天子使者登上盟壇,宣讀頌揚晉侯功績、冊封其為方伯的天子策書。隨后,殺牲歃血,昭告神明。
晉文公朗聲宣讀盟約:尊王攘夷,互助互保,討伐不庭,維系宗法……核心一條,便是共尊晉侯為霸主,中原諸侯需聽從號令,定期朝聘納貢。
諸侯依次歃血,宣誓遵盟。無論真心假意,此刻無人敢違逆這位新霸主的鋒芒。
踐土之會,標志著晉文公霸業的正式確立。天下格局,自此進入晉楚爭霸、晉國主導的新階段。
然而,就在會盟大典最為隆重之際,一騎快馬風塵仆仆奔至盟壇之外,向晉國司馬胥臣低聲急報。胥臣面色微變,快步走至晉文公身側,低聲耳語。
晉文公正在接受諸侯朝賀的臉上,笑容未變,眼神卻驟然深邃了一下,目光若有似無地掃過南方楚國的方向,旋即恢復如常,繼續著盛大的儀典。
那急報的內容,似乎預示著一股潛流,正在這鼎盛歡慶的表象之下,悄然涌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