踐土之會的盛況如同最絢爛的煙花,照亮了中原的天空,卻也終有散去之時。諸侯們帶著復雜的心情各歸封國,晉文公的霸業在形式上得到了天下的承認。然而,維系這剛剛建立的秩序,遠比在戰場上擊敗楚軍更為復雜和艱難。盛名之下,暗流涌動,新的挑戰已悄然而至。
晉軍主力凱旋回國,沿途所受的歡呼與供奉前所未有。然而,晉文公與核心重臣們卻無暇沉醉于勝利的榮耀。都城絳都的宮室內,氣氛嚴肅,一場關乎國策的爭論正在展開。
“主公,今霸業初成,然天下未靖。”狐偃率先開口,眉宇間帶著深思,“楚國雖敗,然子文治國,隱忍圖強,其復仇之心不死,乃我心腹之患。中原諸侯,其心各異,鄭國首鼠兩端,衛、曹心懷怨望,皆需彈壓安撫。當此之時,我國宜穩筑根基,鞏固盟好,休養生息,徐圖后舉。”
上軍將欒枝卻有不同的看法:“狐偃大夫所言雖是老成謀國之道,然我軍新勝,士氣正旺,天下諸侯畏服,此正宜挾大勝之威,繼續征討不臣之時!鄭伯滑公,向來朝晉暮楚,此番會盟雖至,其心難測。當發兵討之,以儆效尤!如此,方能令諸侯真正懾服,不敢有二心!”
先軫沉吟片刻,道:“欒枝將軍欲揚我兵威,其志可嘉。然我軍久戰疲敝,糧秣消耗甚巨,亟需補充休整。鄭國雖小,然城堅兵精,若急切難下,恐頓兵堅城之下,反損我軍威,徒令楚人竊喜。臣以為,可先遣使責問鄭伯,觀其反應。若其惶恐請罪,加深貢賦,則可暫緩刀兵;若其怠慢無禮,再興師問罪不遲。此間時日,正可令我軍民稍得喘息。”
諸大夫各抒己見,爭論的焦點在于:是繼續采取強硬擴張的攻勢,還是轉為鞏固消化戰果的守勢?
晉文公靜聽良久,方緩緩道:“諸位愛卿所言,皆有道理。霸業非一日之功,亦非純恃武力可成。楚乃大敵,不可輕忽;鄭如墻草,可懾而不可急圖。當下之要,在于內修國政,獎賞功臣,撫恤傷亡,充實府庫;外則穩盟邦,尤其是宋、衛,使其成為我南方屏障。至于鄭國……”他目光微閃,“便依先軫之策,先遣使責問。然軍隊操練,不可一日松懈。”
他最終采納了狐偃和先軫更為穩健的策略,但也并未完全否定欒枝的進取之心,留下了靈活應對的空間。這表明他已從一位流亡公子,真正成長為一位權衡全局的成熟政治
晉國使臣很快抵達鄭國都城新鄭。國都滑公(若此時仍在位)得知晉使前來問罪,心中忐忑。他深知晉國新霸,兵鋒正盛,絕非鄭國所能抗衡。然而,就此完全屈服,又心有不甘,且擔心國內親楚勢力的反彈。
他召集心腹密議。有大夫主張立刻服軟:“晉勢大,不可逆其鋒芒。當厚賂使者,深刻謝罪,并承諾加倍朝貢,或可免兵燹之災。”
亦有大夫暗中進言:“君上,晉雖勝楚,然其力亦有窮時。我鄭處天下之中,四戰之地,非有強援不可獨存。不若表面敷衍晉使,暗中再遣心腹密使往楚,告知晉國內情,表達我鄭國不得已之苦衷,預留后路。如此,無論晉楚孰強,我鄭皆可斡旋其間。”
滑公權衡再三,采取了首鼠兩端的策略。他隆重接待晉使,言辭極其恭順,承認“過錯”,答應增加貢賦,并承諾絕不再與楚國勾結。然而,背地里,卻真的派出了密使,攜帶重禮和書信,秘密南下去往楚國。
鄭國的騎墻心態,代表了部分中小諸侯在晉楚兩大巨頭夾縫中求存的無奈與投機。這種搖擺,將成為未來中原政局持續動蕩的根源之一。
楚國的郢都,表面上似乎恢復了平靜。令尹子文以其老練的政治手腕,竭力穩定政局,恢復生產,撫平戰敗的創傷。他對晉國示弱,甚至應晉要求,象征性地處置了幾名“挑起戰端”的邊將,以緩和壓力。
然而,在平靜的表象之下,仇恨的暗流從未停止涌動。楚成王深居簡出,但據親近內侍傳言,君王時常于夜間獨自徘徊,面對北方,咬牙切齒。斗椒等一批少壯派將領,對子文的“軟弱”深為不滿,暗中串聯,鼓動復仇情緒。
子文深知國內這股躁動,他一方面壓制過于激進的聲音,避免過早刺激晉國;另一方面,卻也并未完全放棄復仇的準備。他秘密下令工匠改進戰車、鍛造更精良的兵器,并派細作深入中原,打探晉國軍政情報,尤其關注晉侯年事已高及其諸子情況,其用意不言自明。
楚國的沉默,并非屈服,而是在積蓄力量,等待時機。他們如同受傷的猛虎,舔舐著傷口,目光卻從未離開過北方的獵物。
吳越戰場,局勢陷入僵持。吳王闔閭回師后,擊退了越國的入侵,但越軍退入山林水澤,利用地形不斷騷擾,吳軍難以徹底清除,反被牽制了大量兵力,原本勢如破竹的西進攻勢不得不停滯。吳越由此結下世仇,雙方沿邊界頻繁沖突,互有勝負,誰也無法奈何對方,卻都消耗著巨大的國力。
這章沒有結束,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西方秦國,秦穆公對晉國的態度愈發微妙。他既羨慕晉國之強,又忌憚其勢大。對于田穰苴,他禮遇更厚,賜予宅邸美婢,時常召見交談,論兵法政事,儼然視為上賓,但絕口不提放其歸晉之事。
田穰苴心知肚明,秦穆公是想以他為紐帶,與晉國保持一種特殊關系,既不得罪強晉,又試圖從中謀取好處,甚至可能存有將來利用他對晉國施加影響的念頭。他只能耐心周旋,同時更加迫切地期盼著來自祖國的消息。
這一日,晉文公正與狐偃商議如何進一步安撫宋國,鞏固東方聯盟。忽有邊關急報傳來,并非來自南境或東境,而是來自北疆。
“稟主公!山戎近來活動頻繁,屢有部落南下,劫掠我邊邑,雖未成大患,但其勢較往年更顯囂張,似有試探之意。邊將請示,是否予以反擊?”
狐偃聞言,花白的眉毛微微一皺:“山戎……彼輩慣于趁中原有事時南下擄掠。想必是得知我大軍南征,國內空虛,故而生覬覦之心。雖疥癬之疾,亦不可不防。”
晉文公頷首:“北地苦寒,民風彪悍,確不可小覷。傳令邊將,加強戒備,若其來犯,堅決擊之,然亦不必深入追擊,徒耗兵力。”他處理得從容不迫,并未太過在意。
然而,就在此事議定后不久,又一份來自衛國邊境的密報,被直接送到了先軫手中。密報稱,發現有疑似楚國裝扮的使者,并未南下歸國,反而繞道隱秘路徑,似乎正在嘗試與北方的狄戎部落進行接觸……
先軫看完密報,眼神驟然銳利起來。南方的敗者,難道竟想引北方的豺狼,來攪亂中原的棋局?
他立刻起身,拿著密報,快步向晉文公所在的正殿走去。殿外的陽光正好,灑在宮闕之上,一片輝煌,卻仿佛照不透那悄然襲來的暗影。